孙尚闭口不言的态度让裴衍失了耐性,他招手,“带他下去。”
他起身摘了面具,揉了揉酸痛的眉心。沈家之女原本的定亲对象临时被换成自己,而裴庆之所以这样安排必定有深意。他先前说过沈知和与赵淑妃也是故交。他这个母妃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
有人门外叩门,随从去应门又走了进来。
“大人,五皇子殿下请大人往拢翠亭相见。”
裴衍先前向李潼抛出了橄榄枝,又在政事时给他出了主意。他这位仅比自己大四岁的皇兄虽为人怯懦但在政事上倒有一番独道见解。但对储位一直隐忍不发的态度让他毫无办法。
如何适时推他一把成了难题。
“你会回话,我一会儿便到。”裴衍道,转头对陈平道,“快到戌时了,你也下去准备吧。”
陈平应是,距离戌时还有三个时辰不到,他得趁这个时间把今晚的戏码排练一番。
他到了拢翠亭见李潼一身常服站在亭前观雪,身旁的随从出声示意,李潼转过身来招他上座。
石桌上的几样精致小菜还瞒着热气,唯独少了酒。
“我与裴卿相见恨晚甚是钦佩裴卿之才,故今日设宴邀卿亭中观雪促膝长谈。”李潼道。
裴衍低头一笑,吩咐随从呈上一壶酒来道,“五殿下相邀是为臣之幸,有菜无酒岂不无味?臣特意带了一壶酒来,正好和殿下畅饮几杯。”
结果李潼却摆手退却了,夹了口菜,让他自斟即可。
裴衍正不解,只见李潼身旁的亲信随从忍不住笑了起来,“裴大人不知,我们殿下近几日滴酒不沾,先前连简充仪娘娘都劝不听的性子,如今愈发成熟了。”
“煞才,偏你多话,还不下去牵马去。”李潼显然有些尴尬,亲信随从和他从小一块长大服侍,于是笑着说道。
李潼平日里谨小慎微,但从小便偏爱杯子物。裴衍还记得他儿时还曾见李潼背着太学先生饮酒,最后醉倒在堂上挨了先生的手板并罚抄书三篇。
“殿下可是身体不适?”裴衍淡淡的一笑。
此时李潼脸上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司天台看了说是明日天晴无雪,听吏部尚书说城外西面有一处适宜出猎,便想着无事便去散一散。”
裴衍以为他的婚事大抵是已经定了下来,先前皇帝把暮云赐婚李潼的提议想着不过是口头一说倒是他想多了,早朝之时又见吏部尚书与李潼相谈甚欢,想来这下子终于有了定数。
“本皇子心中有一事想问裴卿已久,不知裴卿是否能为本皇子解惑?”李潼问道。
他持杯饮酒,听罢放下酒杯淡淡一笑,“殿下请讲。”
“本皇子先前偶见沈司衣往官署去,记起她曾言有一表兄在官署任职,不知裴卿可否识得此人?”李潼边说便和身旁的随从交流了一下眼神。
裴衍一愣,又见他们的动作心中暗暗了然。暮云来过官署几次但都是从后门而入,常驻官署的官员不止裴衍一人,那些官员府中的女眷也偶来官署为夫君送衣送食,暮云也只会被当做是那些官员的亲眷。难不成是那些官员中有李潼的眼线?
他又看了一眼李潼身边的那个亲信随从,忽然想起了他就是那日出了宫门见到自己和暮云牵手而行的人,裴衍本来只把他当做寻常侍从故而没有放在心上。心想表兄不是李潼为了套自己的幌子就是暮云随口胡诌出来的人物,此时若回答不认识反而引起李潼忌心。
于是裴衍道:“实不相瞒,臣与沈司衣确为远房表亲。”话刚说出,他的眉角跳动了一下,心中徒生出一股别扭之感,心想那女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不小。
她撒谎不管圆,摊子倒落到了自己头上?裴衍更觉哭笑不得。
李潼像是松了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她曾言家中仅有姑母和堂妹两个亲眷,想来她孤身一人来京诸事不易,幸得还有你这个表兄帮扶,这样很好。”
裴衍心想她好不好与你何干?正打算跳过这个话题,谁知李潼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匣子和一包东西放在石案上,小匣子打开后是一只凤蝶鎏八宝簪。
“不怕你这表兄笑话,沈姑娘天性纯然温柔娴雅本皇子早已心生倾慕之意,那日在街上遇见她居然给本皇子徒手掰栗子吃,女子之中少见如此大方洒脱。不知她可曾许有人家?可有何中意之人?这只八宝簪是本皇子命能工制成的,想着她爱吃栗子不自觉的便买了一些,一会儿送去给她解解馋。”李潼忆起那日她给自己掰栗子时和在笉芜在一起玩笑的动人之色,不由地眉眼都温柔起来。
裴衍心里一沉,男人终究是最了解男人但他没想到李潼居然如此上心。又想起她像个半大的孩子一样确实爱吃那麻烦的小吃食,还有那女子居然如此不设防给陌生男人掰什么栗子吃?
他复斟了一杯酒,故作不在意,“儿女婚事自有长辈操心,臣本是远亲这些事本不该由臣来过问,殿下之意,是要纳她为妾室?恕臣直言,臣这表亲虽洒脱但亦是个内心坚毅之人。恐怕不会甘于为妾与他人共侍一夫。”
李潼即将迎娶皇子妃,大綦皇子正妃都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李潼再有这般心思也无用,裴衍再次提点了李潼的身份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若得佳人,自得以妻相聘。裴卿,我钟情于她,必不会让她受委屈。”李潼语气坚定道。
裴衍觉得可笑,他这幅样子就像已经娶了心上人赌誓一般,但转念却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之前他还一直为无法鼓动李潼夺储的斗志发愁,但突然脑中闪过一个计谋来,若换做平日的兴奋感此时被心中的憋闷取代,他在心里犹豫片刻终于开口。
“殿下有以她为妻之意臣就放心了,但有一事不得不说,表妹曾言二皇子殿下也早有以表妹为侧室之心她自然是一万个不愿的,但二皇子岂是好相与的?诸皇子之中,二皇子年长又是皇后所生。宫中早有传闻说是大皇子的死有些蹊跷。如今储位空置,二皇子得势最高,恐怕日后……唉”裴衍故作苦恼,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李潼的心秃秃跳了起来,他一想起李愔这个专横跋扈的皇兄也有些生怕,宫中大皇子死因传闻他不是没有听过,他就是得过且过的性子听到暮云被二皇兄看上了不由心头一紧。
“二皇兄侧妃侍妾不少,何必惦念一个普通女子。本皇子自认在诸位皇子之中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二皇兄欺人过甚总不能什么都占了。”李潼咬了咬牙道,还握紧了拳头颤抖了起来。
裴衍看他那没刚性被吓到的模样心中的鄙夷多了几分,但戏还是要做足,他继续添油加醋,“唉,这也是命数,殿下贵为皇子却不能回护心爱之人臣也为殿下不忿,将来表妹有造化能得了宠幸自然是好,若是不济……”
李潼像是心脏像被刺了一下刺痛了起来,他若说毫无一点夺储之心自是假话。但母妃是避世惯了的性子不愿自己掺和其中以求自保。如今谦让惯了,连带自己的“妻子”也要让出去么?
“裴卿,你可愿助我?”李潼似乎下了决心。
裴衍的心道果然下定决心争储了么?他心想此时自己应该舒了一口气才对但内心却莫名烦躁了起来。
“臣私心为表妹,也为了江山社稷,臣愿大綦能得一位守成之明主。”
李潼郑重地点了点头。
到了官署他径直下了马,很快有随从过来牵过马匹。裴衍几步上前跨过门槛,没一会儿就到了他那屋子。这会儿官署里只余几位官吏,和预计的一样,一个官员上前和裴衍致礼。若换做平日他必然是见礼后就各忙各的事。但几日他需照计划行事。
“吴侍中若是无事,不如手谈一局?”
吴侍中有些意外,抚了抚那八字胡须应道,“裴大人有此雅兴,下官怎可推却?”
棋盘很快摆好,不过须臾,胜负已分。接着又对弈了几局。
裴衍在心里算了算时间,看着对面吴侍中一脸愁容的模样也不催促他落子,此人下棋太过谨小慎微,落子都要思索半日,若换在平日,裴衍很快就没了耐性,但他心想还不到时候。
沙末汗耐不住身上的痛楚蹲在墙根处不停地喘息,今夜送饭的人一直未来牢门也比往日安静了起来连烛火都未点燃。平日里牢头会下来巡视几回再走回去,今日却一次未下来过。
暮云在陈平的掩护下进了牢门,她拿出袖口的火折子点燃了烛台,拿着烛台一步步下了台阶。
“是谁?”沙末汗叫了一声。
“嘘。”暮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从袖口中拿出钥匙开了牢门,招呼沙末汗赶紧出来。
她见沙末汗倚在墙角都快站不起来了,连忙去扶。结果沙末汗却摇了摇头,“是你?你果真来救我?”
暮云点头,“快走,门外有人接应,再过一分钟换班的狱卒就要下来了。”
“我这身子恐怕走不远,再说了换班的狱卒下来了看到人不在,我们还未出狱就一起被抓了。”沙末汗苦笑道。
“门口已有人接应,快。你可不能死在这。”暮云记得浑身冒汗,她一把扶过沙末汗,几乎是扯着他走上台阶。
两人好不容易上了台阶,在门口听到了响动。暮云飞快吹灭烛火,俯身和沙末汗蹲在墙角屏气不敢呼吸。
狱卒猛的开了牢门,不耐烦的嘟哝了一句,“牢里的烛火怎么熄灭了?”
门开着照射进来的月光不足以照亮整个牢里,狱卒淬了一口转身准备去取烛火,暮云匍匐靠近,慢慢直起身来一把将其推了下去,只听见唉呀苦叫一声,狱卒滚下台阶。
暮云和沙末汗快步溜了出去,陈平在门口见他们上来了,连忙带着他们上了屋顶。
“裴庆呢?”暮云问道。
陈平抬了抬下巴,示意裴庆所在地点。
只见对面屋顶的裴庆正避开巡逻的狱卒很快翻身上了对面房顶,他俯身托着晕过去的沙末汗的胳膊将他放到肩上。
“陈平,多谢。”裴庆道谢,陈平抿嘴一笑,嘴里催促道:“快走,前面我已经调走了巡逻的狱卒,你们到了角门往西市去,代风声过去了再设法出城。”
“方才多得你周旋,我才能避开巡逻的狱卒。沈姑娘,也多得你及时将沙末汗带出来。”裴庆对暮云笑到。
她与裴庆按照陈平透露的狱卒交班时间的一起行动,途中被巡逻的狱卒绊住无法继续前行,她便建议和裴庆分头行动,幸好暮云记忆力不错,还记得沙末汗被关押的牢室,不过现在牢室里的那个摔下去的狱卒也不知如何了。
裴庆托着沙末汗飞身下了屋顶,她和陈平在屋顶看着只见裴庆所走的道上忽然亮起来烛火,狱卒高喊:“有人劫狱。来人啊。”
众人大惊,裴庆很快被包围了起来,他肩上背着沙末汗行动受限,持剑和狱卒打斗了起来。
“怎么回事?巡逻的狱卒怎么会又冒出了一批?”暮云几乎要喊了起来,她惊慌失措尽力压低声音,扯着陈平问道。
陈平闭口不言,片刻后才道:“沈姑娘,我先送你出去。”
暮云瞬间明白了,她震惊地愣在那,“你是内鬼?”
裴庆持剑因背上的人武力受限,只得将沙末汗放下,然后和狱卒拼杀了起来,一狱卒的刀砍伤了裴庆的胳膊,暮云捂住嘴才没喊出声,陈平带着她稳稳飞了下来,暮云扑过来搀扶沙末汗,看着不停往这边过来的狱卒心生绝望。
“往前面去。”陈平朝她小声喝道。然后转身和裴庆打斗了起来。
暮云来不及思考,托着沙末汗往前面去,接应看门的狱卒见他们出来了,连忙上前把沙末汗一起抬进马车内,招呼暮云赶紧上车。
她犹豫了一下,很快钻进车内,脱下狱卒外衣的那人急忙驾马奔驰在大道上。
在车厢内的暮云看着早已昏过去的沙末汗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为了吸引裴庆的陷阱。
裴庆最终不敌,被陈平联合狱卒擒下,押到了方才沙末汗被关的那个牢室。
“对不住。”陈平看着被绑上墙的裴庆低下头说了一句。待转身时,裴衍已经下了来。
“多日不见,舅舅怎如此狼狈?”裴衍气定神闲的下了来,走进四肢被“大”字型拷在墙上的裴庆。
“不过是想与你促膝长谈,但你为何非要用拂忧草给我下毒这种手段?”裴衍叹了一口气,压抑着冲动,“毁去我的记忆又能改变什么?”
“该说的我已说了,殿下,淑妃从来都不希望你走复仇这一条道路,这件事我在你幼年就告诉过你了。”裴庆闭着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母妃真的在宫中行巫,意图烧死大家么?”裴衍问。
裴庆猛的抬起头,眼睛里含着不可思议的情绪,甚至还带着愤怒,“不,赵淑妃行巫是被污蔑的……”
裴衍脸色变得僵硬起来,他在等裴庆继续开口。
“是为了救你啊。”裴庆声音里带着哭腔,忽然冷笑了一声。
裴衍示意陈平和其他狱卒出去,独留他二人。陈平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关上了牢门。
“你出生之时便身染重病,淑妃唯恐你幼年夭折。于是才想寻求一个法子将你送回到她的那个世界治疗。然而她失宠后被软禁于朝阳宫根本无法出宫。”
“那个世界?是什么地方?”裴衍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裴庆。
“是你母妃的生养之地,她本是赵家收养的义女,赵将军之女十二岁时在赵将军征讨漠北时病逝,他在漠北遇到了你的母妃将其当做亲女收养,我虽不知为何,但你母妃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回去那个世界的方法。”裴庆道。
裴衍拿出一物,是那块形制古老的玉佩。
“这个玉佩是回去的信物?沈知和那夜也在朝阳宫?”裴衍放下被固定在墙上的镣铐。裴庆得以解绑。
“不错,他手上也有一枚信物,光阵开启之时沈知和手持的信物突然崩裂,光阵旋即消失。沈知和突然发了疯似的跑出殿外,我追赶之时殿中忽然燃起了大火,火势蔓延之快来不及反应,淑妃央求我拼死救下你她自己却葬身于火海。”裴庆痛苦地低下头。
“是光阵引发的火?”裴衍只觉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
裴庆深叹了一口气,良久后才道:“起初我也这么认为,大火过后我独自追寻线索许久,后来我找到钱皇后的贴身宫女,逼问下才得知朝阳宫的宫人已被钱皇后收买那夜就是为了一起烧死你们母子,她说完后就吞毒自尽了。”
“沈知和的死与你是否有关?”裴衍问道。
“那个懦夫在我找到他时才说出了信物崩裂的真相,他最后为了恕罪才自焚而死。要说是和我有关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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