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的使臣团在行都停留了半个多月,终于谈妥了和谈事宜,不仅重新界定了南北国界,大虞不再向北称臣,北朝也答应送回元熙帝与显肃皇后路氏的遗柩。
签订完了和议书,北朝使臣北上回朝,临邺这才重归平静。
北朝使臣走后,赵誉到后宫去的时间才多了起来,当然他最常去的,也是皇后那里。
依御医之言,为了安胎,先头的两个月皇后几乎都不曾下榻,如今胎象稳固了些,这才有了些走动。
赵誉想着她因为腹中的孩子如此辛苦,自己却因为朝事不能陪在她身边,心里有些愧疚,才特意多抽出些时间去慈元殿,便是只陪她坐一坐,也能让她安心些。
每次去了,也会仔细询问宫人,皇后平日用膳用的可好,夜里睡的可安稳。
皇后心里高兴,嘴上却道,“哪里这么娇气了,哪个妇人不生子的,总有这么一遭。”
赵誉道,“当初曾听娘娘提起过,说生元懿太子时,吃了许多苦头。”
元懿太子便是太上皇赵桢的亲子赵竑,在他出世之前,程太后在先头还生了两个女儿,只可惜都是在四五岁的年纪上夭殁了,程太后近三十岁时才有了元懿太子,好不容易从旧都南逃到了临邺,却因宫人的错失受惊而亡。
皇后知他心疼自己,心中感动,伸手过去将他的手握住,倾身依在他肩头:“咱们的孩儿是懂事的,不会太折腾他娘娘的。”
她怀象虽不大稳,可成日有御医们照料着,补品流水似的往慈元殿里送,如今已好了许多。
她忽而有些低落地道,“臣妾倒是怕,这孩子因为娘娘身子弱,在娘胎里就亏了它。”
她有孕后,心思变得更加柔软敏感,特别容易感伤,身边的女官们都是时时抚慰着,赵誉有时间也时常过来。
“不会的。”赵誉温言安抚道。
皇后将身子靠到他身前,赵誉神了手将她圈在怀中,忽然,她惊诧的抬头,赵誉疑惑地问,“怎么了?”
皇后一双眼睛含着惊,慢慢的涌起更多的喜,将手放到自己的腹部,“它,它动了……”
她又将赵誉的手握住,覆到自己腹部,两个人都静静等着,可过了好一会儿,肚子里都毫无动静。
皇后低低道,“它方才真的动了……”
“嗯,”赵誉轻声道,“孩子这是在告诉你,不要太过担心。”
“陛下胡说,”她娇笑起,难得有了几分小女儿的姿态,“孩子这么小,根本不知事的。”
她忽然想了什么一般,从赵誉怀里支起了身子,看着他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
赵誉十分有耐心,“什么事?”
“那日持盈与太后一同来看臣妾,御医刚诊出喜脉,那会儿只觉得不真实,持盈那时便对臣妾道,要等到孩子胎动之时,才真的觉得自己做了母亲,”皇后笑着道,“她说的果真没错,它动了,臣妾才觉得自己如今真是一个母亲了。
说完抬头时,皇后才发现赵誉面上的笑意敛去了些,状似无意地问,“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也懂得这些事?”
皇后想了想,随意道:“兴许是从太后那里听来的,太后是生养过的人,自然都懂,说给持盈听也不足为奇。”
赵誉微微点了点头,淡淡道,“或许吧……”
“对了,官家说起持盈未出阁,”皇后又道,“臣妾倒想起了,听闻如今太后有意要替她挑一位夫婿呢!”
她并未留心到赵誉神色间的轻微变化,自顾道,“寻常女子,及笄后便会论嫁娶,持盈妹妹当初碧玉年华突逢家国之变,生生被耽误到了今日,从前她在九安山修身问道也就罢了,如今已经被接回了宫里,总不能一直这么独身一人,孤零零的瞧着就怪可怜的,也是该找个人来照顾她了。”
她对持盈的怜惜发自心底,听闻太后要为持盈选婿,心里也是高兴的。
“由着太后做主吧。”赵誉的语气平静而淡漠。
皇后却轻叹道,“臣妾是替持盈担心……”
“有何担心的?”赵誉问道。
“若是从前在旧都,以持盈的身份和容貌,自然是不愁嫁,朝野上下的才俊还不是都由着挑,有哪个不想尚公主的?可如今……”皇后迟疑了一下,“如今太上皇对她身份的介怀谁不清楚,便是她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要寻还没有妻室的男子,年纪怕都还不及她,可若要寻与持盈妹妹年岁相当的,多半又有已经有了正室。”
赵誉仿佛是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随口道,“此事既然太后亲自做主了,自然会为她考虑周全的,你何必再操这些心。”
皇后见他语气里已有些不耐,赵誉不喜欢听到和持盈有关的消息,尤其是近些时候,每每提到持盈他总会很快就转了话题不欲多说,这皇后早就看出了,她心里猜想,他还是打心里讨厌这个妹妹,平日里不过都是在克制着。
“从前那些恩怨,终究是上一辈人的事,持盈她一介女流也无能为力,兼之后来命运颠沛,吃了那么些苦头,实在不容易,”皇后恳切地看着赵誉,“陛下,别再怨她了,好么?”
从前她也是怜惜持盈的,可这样明白地说出当年的旧事来替她求情,还是第一次,毕竟在旧都的事,谁都不敢轻易在赵誉面前提及,也是赵誉对他这位皇后一向敬爱有加,皇后才有胆子说这些话。
赵誉并没有生气,一则是他平日里虽看似严厉肃穆,可对待身边的人一向是宽仁的,二则皇后有孕之后,心肠像是变得更软了,轻易说到写旧事就会伤感,他自然会多加体谅。
他竟轻轻笑了一笑,仿佛有些无奈,“你是担心我会在她的婚事上为难?放心吧,她若真的有了好归宿,我会为在临邺城里为她建一座公主府,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皇后这才放心的笑了起来。
黄平等一干内侍宫人都是候在殿外的,见赵誉出来了,一边吩咐舆官准备,一边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
赵誉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想要揣摩圣意并非是件简单的事,可这对黄平等几个从东宫随龙过来的人,如今也算游刃有余了,赵誉进殿时心情尚好,出来了之后,看着却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能惹得陛下如此。
--
不久便是赵誉过宫朝拜太上皇的日子。
这一次太上皇赵桢不仅没有闭关清修,更是早早就候着了。
赵誉到了康宁殿,见太上皇立在殿外的廊下,见了他含笑道,“吾儿来了。”
赵誉上前道,“父皇恕罪,儿子好些日子不曾过来拜见了。”
当年父亲早逝,赵誉被嘉佑帝放了出来后就进了禁军里,在军中混了两年,当时正逢北朝欲发兵南下,嘉佑帝让福王赵桢出使北朝,说是说出使谈判,其实也是送去为质的。
当时去北朝可谓是入虎口,没人愿意随行,当时因缘际会,十九岁的赵誉成了随行人员,跟着赵桢去了北契,在塞外苦寒之地历经了艰险,当时虽以叔侄相称,却已经情如父子。
再后来,跟随赵桢去淮西调兵时南渡,也辗转到了临邺,跟着赵桢一起横江抗敌,在战火中建立新朝。
南边的宗室子弟里,最后赵桢会选赵誉为养子,愿将江山都托付到他手里,既因为看到了他的才能,也因当初那些相依为命的时日里,他已真的将他视作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两人一起步入殿内,赵桢又偏头看了看他,叹道,“怎么样,知道做这官家不容易吧?”
赵誉却道,“如今再辛苦,也不能跟父皇当年比。”
“十三啊,”坐下后,赵桢忽然正色道,“不瞒你说,今日我是有一事与你商议的。”
赵誉恭敬道,“请父皇示下。”
“当初我退位时曾说过,不问国事,可唯独有一件事,我不能不管,”赵桢看着他,缓缓开口,“那便是立嗣一事。”
赵誉微惊,他即位也不过才一年多,此时谈立嗣,实在是为时过早,可赵桢既然提了,他不能不考虑。
“那父皇的意思是……”
“英儿是你的长子,他长到这么大我都看着的,若是个纨绔膏粱那我也不说了,可他是个聪慧的孩子,平日里的一言一行我都看着的,不会有错的。”
赵誉迟疑道,“可他如今年纪着实小了些,到底是个什么根苗,还看不出来。”
其实之前就曾有朝臣跟赵誉提过,说人君即位当早立东宫,可其余大部分的朝臣都从未觉得建储之事是需要如今考虑的,赵誉便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赵桢见他犹豫的样子,便问,“你是不是……因为那孩子的生母卑微?”
赵誉摇了摇头,他倒不是介怀赵英的身世,赵英虽并非是他的嫡子,可对外一向都是说他是皇后所出,没人知道他的生母是一个已经去世了的卑微宫女。
“儿子是觉得英儿他还太小了些,储君的担子那样重,他这般年纪就要肩负如此重责,哪里还能有一丝快活。”赵誉叹道。
他看着对儿子管教严厉,内心深处却是慈父,赵英不仅是他的长子,还是他手把手带大的,都说抱孙不抱子,可这孩子还在襁褓里时,他就一边抱着那小家伙一边和部将们讨论军务,不管孩子的生母是贵是贱,这都是他的骨肉。
“可储君就是要自小就学习治国之道,熟悉政事庶务,这样才堪当大任。”
赵誉点了点头,缓缓道,“父皇容儿子考虑些时日,再与宰执们商定。”
等圣驾离开了康宁殿,赵桢身边的内侍殿头杨应吉低声道,“上皇此时就跟官家提此事,是否操之过急了些?”
他是赵桢身边的老人,最得赵桢信任,也是如今赵桢身边唯一知道赵英真正身世的人。
赵桢听了后道,“我也知道如今是早了些,可皇后已有孕,若真诞下的是个皇子,旁人不知,可在十三眼中,那才是他的嫡子,他若有了立嫡的心思……”他摇了摇头,皱着眉头道,“且孙家是皇后的母家,日后必定一力助她的亲子,如今不将储位定下来,往后我的英儿如何争得过他的兄弟?”
杨应吉劝道,“以小殿下在官家心中的分量,往后想必也是官家最看重的皇子。”
赵桢却摆了摆手答,“此事绝不能赌十三的喜恶,英儿才是我太宗血脉,这天下将来只能是他的,否则我筹谋多年岂不都付诸东流了?我一定得在皇后产子前,让官家让这储位定了。”
赵誉从福寿宫回来后一直若有所思,等到了清思殿,便将御前领班黄平叫到身前。
黄平忙上前等待旨意,他便吩咐道,“明日早朝之后,将皇子送到崇政殿来,朕要考问他近些时日的功课。”
“臣领旨!”黄平答。
赵英如今五岁多了,并未正式开阁受经,只不过是赵誉为了给他开蒙,便让翰林待诏卢允文先教他识文断字。
听到父亲要考问功课,吓得双眼睁得大大的,一张小脸上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起,拉着持盈的袖子问,“姑姑,怎么办?”
他来了德寿宫后,就像归了林子的鸟儿一般,每日自由又快活,卢师傅教的诗文,片刻就忘在了脑后,学过的字,根本就没练过。
卢允文的性子温和,持盈又太过心软,总不忍管束得太过严厉。
“不担心,”持盈半蹲到赵英身前,安慰道,“姑姑陪着你,再把诗文记一记,把字儿都再默一默,好不好?”
赵英心里着急,害怕明日会被父亲训斥,可听着寿安姑姑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将他的担忧也拂去了几分。
赵英不敢偷懒,努力地背着卢师傅讲过的诗文和典故,可这么小的年纪哪里能懂其中深意,卢允文是当初赵桢钦点的状元,学问自不必说,只是他有满腹经纶对着赵英这样的孩子,讲课时一板一眼的,赵英当然不喜欢听。
持盈为了让他能记住,便费尽心思把那些诗文典故编成故事再讲给他听,如此一来,让他能记得容易一些。
外面也已经深了,屋子里的灯火已经亮着,持盈怕他累着,“英儿困了没?咱们先歇息了好不好?”
谁知赵英却摇头,“我不困,姑姑你再给我讲一讲,我怕明日又记不得了。”
持盈有些心疼,想着赵誉对他的管教实在是太过严苛了,这样的年纪,本就不知事,哪里学得进去什么学问,从前她那几位哥哥,也都是八九岁了才从傅就学。
“那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糕点?”持盈又问。
怕他背书累了饿了,持盈一早就让宫人端了糕点来,可平日最馋嘴的小家伙,这次却摇了摇头。
连吃都没心思了,可见是多怕明日被父亲训。
虽然嘴上说着自己不困,可其实赵英满脸都写满了困意,眼皮不时耷拉下来,又被努力地撑了上去,持盈拿着书,讲着讲着一转头,就见小人儿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见着他乖乖趴着的小模样,持盈眼中的怜爱涨满,心也软得不行,轻轻将他身前的纸墨移开,就弯下腰去准备抱他。
殿内的内侍看了一惊,忙上前来,抢着去抱小殿下。
谁知持盈却冲他摇头道,“没事的,我抱得动。”
她坚持自己抱,五岁多的孩子已经是不轻了,她身子又弱,一旁的阿棠也禁不住担忧地道,“殿下当心!”
可此刻持盈却像是格外有力,一下子就将赵英横抱了起来。
他们不会知道,这一刻于持盈而言有多珍贵。
嘉佑八年,孩子出世,就在当日夜里那个小襁褓就被包进了宫里,她没能看他一眼,抱他一次。
被抱走的时候,持盈只恍惚间听到过孩子的哭声,后来被送回了九安山的持盈,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无数次地想,那一晚,刚来到人世的孩子是不是也知道要离开母亲了,是不是也不想要她抱一抱?
那时候的小家伙,那么小小的,一定很轻吧……
将赵英放到床榻上时,她的额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到底还是有些累的,可看着他闭着眼睛睡得香甜的样子,再累都不觉得了。
持盈替他将鞋袜除了,又抽出被子来轻轻盖上,连被角也细致地掖严实了,这些小事她都坚持亲力亲为,不让宫娥们插手。
她的动作轻柔,赵英一点没有被扰到,睡得正沉,持盈就坐在榻边看着,一眼不都不敢眨的样子,又忍不住伸出手,就他额前那些细碎的头发捋到一边,小心翼翼地,像在碰什么易碎的稀罕物。
小家伙当然不知道,此刻停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里含着多么强烈的眷念。
持盈偏头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用那微乎其微的声音喃喃道,“我的小皮猴,慢一点长大好不好?不然,往后可真要抱不动了……”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