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还未到,岭南那边却传回了一个噩耗,孙钰山在兴安暴毙而亡。
皇后的病才稍有好转,听到这个消息再撑不住了,听慈元殿来禀的宫人说,皇后看了信,当时就吐了血。
持盈与太后一起赶去慈元殿,去了见赵誉也在,可皇后身边的侍女出来,说皇后不愿见官家。
这话有些不敬,连太后都忍不住劝赵誉道,“皇后这是悲痛太甚,情绪还缓和不过来,官家不要计较。”
赵誉点了点头,“她不愿见我,许多话还要请娘娘多劝解,望她以孩子为念,保重自己。”
孙钰山已经死了,他能说的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太后进去劝了几句,可一来皇后方才血不归心受了极大的打击,身体上虚弱得很,二来她情绪上悲痛听不进去,太后也不敢太多打扰。
“阿盈,你留步 。”见太后与持盈起身离去,皇后忽然开口道。
太后见她有话要对持盈讲,便让持盈再在这边多陪陪皇后。
宫人端了凳子来,持盈便坐到了榻边,皇后看着她,虚弱地开口,“如今韩才人圣眷正隆,宫里都在观望,除了你,我也再没有信得过的人了。”
她目光幽幽,泪光又涌了上来,“我的蘅儿他还那么小,这宫里什么险恶的心思没有,我病了怕顾不上来,你暂搬到慈元殿来,这些时日帮我照料一下蘅儿可好?”
持盈没料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可转念一想,皇后会有如此担忧也不是没道理,如今宫里都看着帝后失和,赵蘅又半岁都不到,历来宫里在襁褓里夭折过的孩子不知多少,万一有人动了什么歹念头,她是怕自己护不住孩子。
持盈想了想,点头道,“好,回去我就禀明太后,她老人家也会体谅的。”
太后自然体谅,便是内官来向赵誉请旨,赵誉听说了也对黄平说,“她一向喜欢长公主,有长公主在身侧或许能宽慰一二了,请长公主过去吧。”
持盈已经打算搬去慈元殿了,倒是赵英不干了。
“姑姑说过要陪着我,现在连姑姑也要去照顾弟弟,不管我了!”他一副委屈的样子。
持盈见了他这样子又心疼了,软了声音道,“姑姑只去一段时日,又不是不回来了。”
“不成!”赵英气鼓鼓道,“弟弟已经有娘娘了,姑姑是我的!”
持盈上前去抱了抱他,“弟弟太小了,你是哥哥,要疼一疼弟弟的呀。”
不说还好,说了赵英气性愈发大了,赵誉之前说的没错,持盈什么都由着他,已经将他惯得娇气了,持盈也清楚自己的太过溺爱孩子了,便硬了心肠道,“姑姑会常回来看你的,这些日子要听话,知道了么?”
赵英哪里听得进去,转头就生气地跑走了,持盈见了也只能叹气,她不在这些时日也好,不然这孩子总粘着自己,的确是有些任性了。
——
持盈搬去了慈元殿,亲自照料赵蘅。
小家伙认生,可好像天生跟持盈有缘似的,她抱过之后,乳母再抱就不依了,还非得听到持盈的声音哄着才肯睡觉。
持盈虽生过孩子,可来没得及见孩子一面就被抱走了,如今抱着赵蘅,只觉得像是找回了曾经缺失的时光。
皇后的病却一日日的恶化了下去,孙钰山死在了岭南,离行都太远,尸身无法运回来,赵誉本欲让人就地厚葬的。
可皇后不依,非要将弟弟的尸身接到行都安葬,可岭南那边来报,说春日天气更暖,尸身已经开始发臭,再不安葬,怕是要腐烂了。
皇后即便再想将弟弟的尸身接回来,也不愿接回的是一句被蛀虫侵食的肉身,最后只能同意,将孙钰山葬在兴安。
此事又再度给了她重重一击,她悲痛之下,情绪偏激,只觉得是赵誉心狠,才让弟弟丧命在那险山恶水之地,最后连尸骨都埋葬他乡,魂魄难归。
她不肯再见赵誉,甚至也不愿再见赵英,悲痛难忍之时不敢让人看见,每每都是夜里偷偷垂泪。
持盈其实懂她,可有时候言语苍白,她也不知如何劝慰。
御医告诉持盈,说皇后的病已经回天无力的时候,持盈是不肯相信的。
那些药,水一样的喝下去,却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御医说不准哪件事是最致命的,是生产时遭受的磨难,还是孙钰山死讯造成的打击,或是那一场久不能痊愈的伤寒,这些病痛与悲伤一齐消磨着她,最终也拖垮了她。
到了后来,皇后自己已经察觉到了,那是暮春的一天,持盈搬到慈元殿快一个月了,天气好的时候,她常会抱着赵蘅到殿外去晒晒太阳,那日白芍突然来说,皇后想见一见二殿下。
自从皇后病后,她克制着,不大敢经常见孩子抱孩子,因为孩子还太小,抵御不了什么疾病,她怕将身上的病气过给孩子。
持盈抱着赵蘅过去,见皇后穿戴齐整,正靠在引枕上,嘴角还含着笑,她已经太久没见过皇后露出过笑容。
皇后伸过手来想抱一抱孩子,持盈将蘅儿递过去,皇后接过,看着儿子小小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她笑着看了一会儿,眼泪就落了下来。
持盈怕她情绪波动太大,便想将孩子接过来,皇后却对白芍道,“你将二殿下送回乳母那里吧,我想跟长公主说几句话。”
持盈心里有些异样,总觉得皇后要对自己说的,不是寻常的事。
“阿盈,我要再拜托你一件事,”皇后擦干了泪,平静地看着她道,“这应该也是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了,还望你不要拒绝。”
持盈一听便皱了眉道,“嫂嫂胡说什么呢!”
皇后笑了笑,“我放心不下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那就是我的蘅儿……”
持盈移开了目光,似不敢再看她。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在病床上躺了这么久,我也真是累极了,人是争不过命的,天要我孙家亡,人力无可挽回。只是蘅儿还太小了,往后他若没有母亲陪在身边,人生还有那么长的路……”她说着,哽咽得发不出声来。
她平息了一会儿,才又抬头看着持盈,“阿盈,我想将蘅儿托付给你,我去求官家,想来他不会连这最后一件事都不肯成全,韩氏不是个简单的人,后宫里的这几个,蘅儿跟着谁怕往后都不太平,我不求别的,但求他平安长大。”
“别说了……”持盈艰难地道,“你不会有事的,陪在孩子身边的,应该是他的母亲才是啊。”
皇后身体发着颤,她清楚自己真是不行了,就说了这么一小会儿的话,就感觉有些撑不住,她用力地呼吸了几下,努力让自己的神思清明一些,然后盯着持盈,“你答不答应我?”
她的眼里,布满了血丝,那目光像海上飘零的灯火,仿佛一阵风来就要熄灭,却仍旧倔强地亮着。
持盈知道,皇后将自己一直视为知己,她们一样经历了时代的离乱,经历了命运的颠沛,都像洪流中脆弱而孤独的孤舟,无法控制流去的方向,却又那么不甘而绝望地希望有一天风平浪静,水缓舟停。
她极力忍住了眼泪,然后对着皇后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让他平安长大。”
她也是一个母亲,以己心度他人,太明白此刻皇后的心情。
她从皇后寝殿里走出来,强忍的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她看着远处风拂动着庭中的树木,远处凤凰山在白云下清幽宁远,四下一片静谧,人间似乎永远这般,冷漠疏离。
——
赵誉没想到皇后终于肯见自己,听了宫人禀报的消息后他赶到了慈元殿。
他还见到了持盈,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正想问,持盈却率先道,“请官家进去吧,皇后正在里面候着。”
等赵誉再出来时,神情已全都变了。
持盈启声问,“陛下可答应了皇后的要求?”
赵誉有些失神,看了看她,然后摇了摇头,“她不会有事的,朕已经让御医全力救治,不会让她有事的。”
其实关于皇后的病情,御医院早已禀报给他了,只是他不肯相信罢了。
几日之后,皇后孙氏薨于中宫。
最早是白芍发现的,夜里皇后突然咳嗽起来,白芍在外间值夜,被惊醒后忙进去看,见皇后满脸通红,她转身去给皇后倒水,那杯水还没端到榻边,咳嗽声就停了,殿内一下子静了下来,榻内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那道微弱的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消息传遍大内,北内的太上皇与太后也知道了,宫人全都素缟,两内的殿宇也处处挂上了白幡,盛大的丧仪随之开始,繁复的礼节一一铺排开来。
连赵英也哭成了泪人,他自幼将皇后视为生母,即便后来听了流言,他心里已经有了怀疑,可这么多年与皇后的感情也无法抹去。
持盈去了慈元殿后,他好几次闹着要过去,不光是想见持盈,其实也想见皇后,那是他的娘娘,他叫了多年的娘娘。
可那时皇后不愿再见到他,直到离世,也没有将他再唤到跟前。
持盈反倒是唯一一个没有流泪的人,丧仪极尽隆重,可其实除了非在场不可的场合,其余的时候她都并不在停放梓宫的灵堂前。
还有两个孩子需要她照料,她不能垮。
蘅儿还太小,当禁中鸣起丧钟,他竟还对着持盈咯咯的笑,一脸无邪,还不懂得这世间的任何悲伤离别。
等过了几日,丧仪完了之后,持盈便向赵誉请旨,想带着赵蘅去福宁殿,赵誉没有拒绝,让吕思清安排好一切事宜。
或许是愧疚,不久后,赵誉下旨为孙彦伯加封“太师”,可孙彦伯辞不授命,赵誉无奈之下,只能作罢。
因皇后薨逝,赵誉心中悲痛,一向勤于政务的他也撑不住罢了十几日的朝,不见任何臣僚。
等他再去德寿宫,已经两月之后。
此前他一直没有去福宁殿,宫里偷偷在议论,说官家之前因与皇后生了嫌隙,如今连二皇子都不大喜欢了,二皇子还这么小,官家这么久了都没去看过一次。
他去看孩子的时候,持盈正坐在赵蘅的摇篮边,赵誉站在窗下,从半开的窗扉里看进去,见孩子睡着了,便想着也不必进去,正待转身,就听到里面持盈与阿棠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二殿下可真是听话,如今哭闹得越来越少了,奴婢听说,秋冬两季里生的孩子性子都要安静些,殿下觉得可是如此?”这是阿棠的声音。
持盈笑着答,“是么,我倒没听过这样的话,不过,英儿是夏天出生的,你瞧他可不就比弟弟闹腾许多么,说不准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黄平跟在赵誉的身后,他并没听清屋子里究竟说了什么,却见官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眉峰也皱了起来,神情十分凝重,他正疑惑,就见官家已经沉着脸走了。
他忙跟上去,走了几步,就听到官家那低沉的声音,“给朕将夏霁宣来!”
当初赵誉与孙静仪成婚半年后,便去了哀牢平乱,等他回来时,当时还在宫里的红缨姑姑将一个男婴抱给他,说是那个曾在武德殿承幸的宫女所生的,还说那女子已经殒命,那时他不疑有他。
随后赵桢决定,对外只称这孩子是静仪所生,是他的嫡子。
为了吻合这一说法,从他与静仪成婚的时间算起,孩子出生的时间怎么也要是入秋之后了,便对外说赵英是十月里生的,这些年来,为了掩盖英儿的身世,他都是在每年十月才给他庆贺生辰。
可方才他却听到持盈说,英儿是夏天生的。
她怎么会知道……
——
夏霁入宫觐见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清思殿的宫人对他道,“官家这些时日心中哀思太甚,大人有什么事,过些时日再求见吧。”
自从皇后逝世,赵誉无心政务,已许久不曾召对过臣僚。
夏霁有些动摇,对着那宫人又道,“此事是陛下之前交付与我的,好容易寻到了人,请中贵人再替我通传一下,说陛下要找的人找到了,若陛下仍不愿见,那臣不敢再打扰。”
他历来雷厉风行,可这一次官家吩咐他查的人,他寻了一个多月,寻到人后便快马加鞭往行都赶,生怕官家会怪罪他办事不力。
那宫人将他的话禀上去,本以为官家必然是不会理会的,谁知却听到官家吩咐道,“让夏霁将人带来吧。”
红缨跟在夏霁身后一起上殿的时候,御前的宫人许多都认不得她,毕竟她五年前便告老还乡,那会儿赵誉还只是越州团练使。
她当初走得是有些蹊跷的,她曾是程太后身边的侍女,那时候程太后还在北边没有南归,可当时的官家赵桢已经在和北朝商谈迎回皇后,可还没等皇后南归,那时候红缨突然以养病之名向赵桢请旨离宫,赵桢也准了,自那之后,再无人清楚她的去向。
赵誉当然还认得她,当年赵桢将红缨姑姑安排到他身边替他打理府上的事物,那时候他常年在越州练兵,难得回行都一次,府中的一切都是红缨姑姑在操持。
后来也正是她,将那个小小的婴孩抱到他面前,告诉他那是他的骨肉。
那时候红缨姑姑告诉他,孩子的生母生下孩子后便去世了,他并没有生疑,只想着既然人已经没了,他只能让亏欠的补偿到孩子的身上。
红缨步入殿内,见赵誉坐在了书案后,五六年的时间不算短,他如今成了当今天子,眉目虽还如旧,周身的气度与当初已大不相同。
“奴婢参见陛下。”她恭敬行礼道。
“姑姑免礼,”他还依旧如此称呼她,到让红缨心中酸楚,听得他道,“多年不见,姑姑别来无恙?”
“奴婢卑贱,不敢劳烦陛下挂念。”她颤抖地道。
红缨的家乡正好在南边,所以当初她提出还乡倒也不奇怪,可赵桢允准后她却并未回到故乡,而是隐居在别处,才让皇城司寻了这么久。
“姑姑,”赵誉看着她缓缓道,“你应当明白,朕寻你来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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