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太后有意想要撮合薛益与持盈,可之前曾出了王焕那事,她便想着不可莽撞。
“太后这样子,像极了那些费心为自家女儿选婿的世家夫人们。”映春对着太后道。
“可不就是我女儿么,只要能真给她挑到好夫婿,再费心也不为过。”程太后答道。
等薛益为赵英授完课,程太后便派人将他请过去,再让人将持盈也叫去,然后再打着赏花等由头,找机会让他们两人独处。
赵英每每要凑上前,却总被程太后拦下来,只拘着他在自己身边,赵英忍不住抱怨道,“祖母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姑姑一起?”
程太后只能哄着他,可一次两次还好哄,次数多了他哪里肯听。
他如今六岁多,像个小大人似的,精明得很,程太后只得釜底抽薪,对他道,“英儿你可喜欢薛先生?”
赵英点头,程太后又道,“那甚好,日后他若娶了你姑姑,就成了你姑父了。”
赵英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最后气鼓鼓地道,“不成!他不能娶姑姑,他娶了姑姑,姑姑就不能和我一起了!”
“谁说的,”程太后道,“他娶了你姑姑,你姑姑也不过就是搬去国公府,日后也能常常入宫来看你,她总会嫁人的,若她嫁给了旁人,兴许就不能留在行都了。”
赵英想来想去,最后被这话诓住了,弱弱地道,“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可以不嫁人的。”
“那她也不会一直留在宫里,等你长大了,你爹爹就会送她回九安山去,咱们大虞朝那些不出嫁的帝姬们最后都是住进了道观里,没有谁一直留在宫里的。”
她故意颠倒因果,大虞朝的确有一生不曾出嫁的公主,但都是为了修道所以不嫁,历代官家因此为给她们修建道观。
“所以啊,你要想能时常见着姑姑,就不能让她回到九安山去,若要她不回九安山,那就要让她出嫁,皇城里离禁中最近的是哪里?是离禁中只隔一道御街的登平坊,国公府就在登平坊内,还有比这更近的么?”
赵英皱着眉头,有模有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过几日后,赵英等薛益授完课离去时,见持盈过来,便忽然对着持盈道,“姑姑,你别嫁给旁人,就嫁给薛先生好不好?”
薛益一怔,持盈却红了脸,低声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呢。”
赵英十分认真地道,“我没有胡说,我想要薛先生做姑父,不要旁人!”
持盈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赵英见了便问,“姑姑是生气了吗?”
一旁的薛益对赵英道,“殿下,有些话应当我来对长公主说的,殿下先说了出来,长公主自然就不好应答了。”
“哦,”赵英受教一般点了点头,又问薛益,“那日后姑姑嫁给你了,也会时常回来看我和弟弟么?”
持盈见他越说越不成谱,便让付安赶紧带他去玩,寻常薛益授完课出宫时她都会特意相送的,今日被赵英这一闹,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太后的意思,她其实也看得出来,可既无人说破,她也不好待薛益刻意疏离,况且薛益于她有恩,她心中感激,更不愿失礼。
两人沉默着,一时间有些尴尬,薛益率先开口道,“殿下,有些话……”
持盈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英儿童言稚语,你莫放在心上,时辰不早了,我便不送你了。”
薛益的眼中显露出落寞的神情,持盈见了,心中不忍,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生硬了。
“罢了,左右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继续等下去,”他苦笑道,“有些话,等殿下愿意听了,我再开口。”
持盈心中酸涩,喃喃问道,“薛益,为什么是我?”
这话没头没脑,薛益却明白,低声答,“这问题我想了这十几年,到如今也没能想清楚。”
“我当初,那样待你……”
当初她为了不嫁给他,逃出了帝京,他那样骄傲的人,原该因此憎恶她的。
“可惜已经晚了,”他笑着道,眼中却带着苦涩,“在殿下逃走之前,薛益就已经立下了此生非殿下不娶的誓言,我此生立过的誓言,其余均已完成,唯这一个还未见分晓,不过还好,这一生还长,我可以证明给殿下看。”
“别,”持盈脱口道,“我,我受不起的。”
薛益见此,不舍再逼她,便道,“我知道殿下还没有想明白,等殿下想明白的时候,再告诉我结果不迟。”
——
那日说了那样一番话,持盈既羞有愧,薛益再来授课,她便刻意避开,一连月余都不曾与他见面。
连赵英都察觉出了端倪,问他道,“先生,你是不是惹我姑姑生气了?”
薛益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
“那你向她道歉啊!”赵英又道。
“可长公主不肯见我,又要如何道歉。”
赵英想了想,忽然道,“先生你写下来,我去递给姑姑看,你跟她认个错,往常我若惹姑姑生气了,认了错,姑姑立马就不生气了。”
薛益便真写了信,让赵英递送,送到持盈手中时,赵英特意留意了她看信时的神情,只见她看完眼睛又红了,他本以为先生又惹姑姑不高兴了,却发觉那之后姑姑便没有再避着薛先生。
赵英便想,薛先生果然很厉害。
程太后留意着两人的变化,忍不住叫了持盈去劝道,“元元,此事端看你的意思,我也不逼你,只是这天下可还有比行周更好的选择么?你难道真要孤零零一个,等日后我不在了,又回到九安山去?”
见她不语,程太后又道,“再者,你忍心让行周孤零零的一人?都这个年纪了,膝下无子也罢了,身边连个知冷暖的人都没有。
“他是个什么样的心性,磐石一般,说要南下,即便被千刀万剐他也敢逃,除非你另嫁,否则我看他会一直等下去的,以他的才貌,天底下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你怎么就是不喜欢呢?。”
这番话敲进了持盈心里去,她对薛益,既愧疚又感激,这两种情绪压在她心中,任何一样都重逾万钧。
不光太后,怕是连薛益也以为,她是因为不喜欢他,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天真任性的小姑娘了,只凭喜怒便任意胡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薛益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持盈深思熟虑许久,最终决定向薛益说明一切。
“薛益,有件事,恐怕你不知道,我也不该瞒你。”她看着他,鼓足勇气道。
漱玉池边的台榭里,身边的宫人分明都她支走了,可持盈还是压低了声音,她正打算继续说下去,薛益却忽然道,“殿下想说的,可是九安山上的事?”
持盈豁然抬首,惊愕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也一点一点褪下去,虽已鼓起万分勇气决定和盘托出,可此时听他的语气分明已经知晓,她还是觉得不知要如何面对。
她一双手紧紧攥着袖口,想要佯装镇定,“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薛益看着她,满是疼惜地道,“隔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到了南边,也见到了殿下,又怎么会不想知道这些年里,殿下究竟过得好不好,受过怎样的委屈……”
“你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持盈苦笑着,“这样的世道下,谁不受委屈,你知道了又如何?”
“是啊,”他接口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有什么重要的,我不该再去探究,殿下何不也试着放下了。”
持盈红着眼睛看着他,“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薛益对着她摇头,他是探听到行都里一些关于她的流言,又顺着那流言查到云贤师太身上。
持盈想着,也是,他再如何查,也不会查到那个人是谁的。
“我已不是完璧之身,更曾经……有过身孕,薛益,我配不上你……”
薛益看着她,只觉得心口处一阵密密麻麻的疼,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当初不在她身边,从前在金明宫时,崇宁帝与韦皇后问他可愿做她的驸马,那时崇宁帝便说,“朕这女儿,娇养惯了,怕是受不得什么委屈,你可想好了?”
那时他就想,他又怎么会让她受委屈呢,她合该就被人疼着宠着,被捧在掌中,一辈子疼惜。
可终究,她还是受着这样不堪的屈辱。
“殿下,薛益永远都是那一句话,这一生我都能拿来等,来证明给殿下看。”
“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持盈忍着泪意叹道,“你这样的人,怎么偏遇到了我这样的人。”
——
又过了十余天,赵誉终于回来了。
原本还要耽搁些时日的,可因为在过两日就是中秋了,中秋是团圆之日,他自然想回到禁中与持盈和孩子们一同过节。
他一路风尘,刚刚梳洗完毕,不等休息片刻,就传辇去往德寿宫。
程太后在午憩,他便没打扰,径直去见持盈。
赵英刚刚听完薛益讲课,忽听宫人来报,说是官家来了。
他害怕父亲回来后会查问自己的功课,心里便有些害怕,可等他见到父亲,却发觉父亲的心情仿佛是很好。
他乖乖行了礼,便听父亲问道,“你姑姑呢?”
“送薛先生去了。”
赵誉的神情微变,又问他,“难道平日里薛先生讲完了课,你姑姑都要亲自去送他不成?”
赵英点头答,“是呀!”
持盈回去的时候才听宫人来,官家方才来过,坐了一会儿,大约有政务在身,又匆匆走了。
持盈也没有多想,赵誉一走近两月,朝中积了不少政务,加之他在边境巡查的诸多事务,肯定忙着召对臣僚。
第二日是中秋,循例中秋禁中一般设曲宴,只召些宗室近臣入宫来同官家一起赏月,其余的大臣们都是在自己家中与家人团聚。
今年的中秋赏月,赵誉为迁就太上皇与太后,便下旨将曲宴设在了德寿宫的倚桂阁中。
难得此次赵桢也出现在了筵席上,不过他也只是念在中秋讲求团圆,所以略坐一坐,不到半个时辰,又回康宁殿打坐去了。
等教坊司的歌舞结束,两省都知吕思清进殿请太后官家移驾外面的赏月台,外面已经月上中天,夜空里明晃晃的一轮玉盘,今夜天气又好,仿佛是秋风将云都吹跑了,只剩下月光下的空明夜色。
“太后请看那边,”吕思清又对着程太后道,众人听闻了,便都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倚桂阁临着清波池,吕思清所指正是池中的方向,众人看去时才发现,此刻清波池上一片粼粼烛光,像无数星辰闪耀,那些烛光随着水波轻晃,点点光芒如同汇成一片星海。
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是一盏盏羊皮小水灯,连绵浮荡在池面上。
不断有惊呼的声音响起,赵誉却只偏头去看持盈,她站在太后身侧,牵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见到眼前那成片的水灯自然是欢喜雀跃,她的眼里也盈满了笑意。
安排这一切,也不过是想换来这一笑而已。
他的看着,嘴角不禁微扬,可下一幕,却让他的笑意凝结起来,原来薛益就站在持盈不远处,此时上前几步,侧身同她说着什么话,让她彻底笑了出来。
观完水灯,程太后有些乏累,便先回福宁殿了,又过了半个时辰,筵席结束宗亲们也行礼告退,要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
此时赵英却仍吵着要再去清波池边看水灯,赵蘅也跟着哥哥起哄,持盈正在劝说,就见赵誉走了过来。
“思清,”他对着吕思清吩咐道,“让宫人将那些灯都捞了。”
赵英听了哭丧着脸,却不敢言语了,只偷偷拿眼去看持盈,持盈冲他遗憾地摇了摇头,那眼神仿佛在说,我也怕你爹爹,无可奈何。
走到倚桂阁外,辇官已在外等候多时,赵誉却道,“这儿离福宁殿不远,不乘辇了,正好走一走。”
赵官家说要走一走,持盈也只能跟着,好在倚桂阁的确离福宁殿不远。
赵蘅伸手要持盈抱,持盈正准备弯腰,却见赵誉伸出一臂,只轻轻一揽,就已将赵蘅抱了起来。
持盈便牵着赵英跟在他身侧,黄平等一众宫人则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赵誉回身时见了便对着黄平抬了抬下颌示意,平日里惯会猜官家心思的黄平此刻却不解其意,赵誉眉头微皱,言简意赅地开口,“离远些。”
黄平会意,立马带着身后的人放缓脚步,只余前面两个掌灯的小内监。
连赵英都瞧出父亲的心情不大好,他怕父亲又要查问自己的功课,便有些紧张地道,“爹爹,这些日子我都很听话的。”
赵誉低头看了看他,淡淡道,“待会儿再说你。”
听了他这话,连持盈也有些不安了,待会儿再说孩子,那现在要说谁?
忽然,她见赵誉停下了脚步,转身直直看向了自己。
他微微俯身,离她近一些,目光里透露着危险的气息,声音也变得低沉,“他叫你元元?”
持盈被问得一懵,眼里一片茫然,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只能不解地看着他,“谁?”
她这傻乎乎的模样实在让他又好气又好笑,他压抑着怒气,低声提醒她,“薛行周……”
方才在倚桂阁赏月时,薛益在她身侧对着她说了些什么赵誉并未听清,可他唤的那一声“元元”却像一根刺一样扎进他耳中。
持盈点了点头,眼中一片澄明,并没有察觉出什么来,对他答道,“是啊。”
“他怎么能叫你元元?”他盯着她。
我都没有这般叫过你,赵誉心里忿忿地想。
当日他走的时候,想让她送一送,都得小心说出来,她倒好,日日都去送薛益。
持盈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地道,“自年少时他便这般叫的呀。”
赵誉胸口微微起伏,像是被气得不轻,眉头也紧皱着,“女子的闺名怎么能随意让外人知道!”
持盈脱口便答,“可他不是外人啊。”
这一下,赵官家一路压抑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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