炯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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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雨来还有水泥厂的阿文是我的好伙伴,吃过年饭,我叫了雨来一起去水泥厂宿舍区找阿文。天下起雪来,即刻越下越大,苏溪镇很快银装素裹,把那家家门前飘着的纸糊的大红灯笼和门框两边的红对联映衬的格外鲜艳醒目。铺天盖地、急骤不断的爆竹声早已停息,却到处能听到或清脆或震耳欲聋的零星炮响,年轻人、小孩子成群结队在小街和马路上游逛跑动。小男孩军绿上衣蓝色裤子,多半是这单调的穿戴,小女孩身上却有丰富艳美的颜色,一堆一堆成群在那儿一站,比着各家母亲的做衣本事,仿佛摆放了一簇簇各色各样干净美丽的鲜花。那是我成年后记忆中最美的过年的景象,还不由得会想起小时候我那愚蠢好笑的疑问:我们男孩子过年有炮仗放,才真叫有意思,怎么这好事就只让男孩子沾了呢?看看那些女孩子多没劲吧,就只能比谁的衣裳更好看,比来比去就那么一点事,她们就不羡慕我们男孩吗?她们为什么不愿意放炮仗呢?因为胆小或是怕脏了衣服?

阿文亦是家里老小,但上面却是一个比他大了整整八岁的大姐姐,跟我大哥做过同班同学。他父亲是水泥厂的工程师,母亲是医院出了名的漂亮医生。我和雨来冒雪跑进他家时,看见阿文正在哭泣。他在他母亲腿上坐着,母亲一拿手绢给他擦眼泪,他就一甩胳膊,把她挡回去。他的母亲以安全为由不许他放炮仗,他气坏了。见我们进来,他突然来了劲,一边哭,一边大声喊:“问他们!他们哪个不放炮,不放炮过年有什么意思!”

阿文永远是这样娇气任性,受着母亲的万般宠惯,还这样大脾气!我和雨来早晨跑到他家叫他一起上学,经常看见他母亲追着他出来在他脸上抹雪花膏,他总是狂怒大叫,“你让我死吧,你看他们谁脸上抹这种烂东西!”

“去年炸了手,谁还敢再让你放,明年吧,阿文,明年一定让你放”,他母亲安慰道,一边招呼我和雨来坐下,很快拿两颗糖果放在我们手里,接着道,“你们这么小,最好都别放鞭炮,大人不放心的。”

我只要一进到阿文家里,就会羡慕这个家那种少有的文雅和整洁。外间摆放木制扶手沙发,沙发上盖着干净的淡蓝色毛巾,中间木制茶几上摆放一盆文竹,前面放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用洁白的手帕盖着。对面一个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书架旁边的五屉柜子上有个卧式钟表,上面照样用洁白的手帕盖着,柜子上方墙上挂着放大的一家四口的照片,只阿文呈惊恐张望之态,其他人半露微笑,郑重而自然。坐在沙发上能瞅见里间干净的床铺,上方墙上是夫妇两人的结婚纪念照,男的戴白边眼镜,穿一身领扣齐整的灰色中山装,鼻梁挺拔,目光沉静,女的一头秀发,细花衣服,翻出白领,双眼清澈,微微含笑,绝然是清雅标致的一对。

阿文闹着不依母亲,这边鬼精的雨来早跟阿文暗使眼色,拍拍自己的衣兜,做了个让阿文出去的手势。阿文母亲看见,微微皱皱眉,正要说什么,这时阿文的姐姐阿乔带着三四个女伴说笑着进来,女孩们纷纷道,“阿姨,过年好”,我们三个伙伴便趁机急急跑出门外。

“你姐姐长得好漂亮啊!”跑出院门,雨来跟阿文说道。这镇上不知有多少人夸自己漂亮母亲生了更漂亮的女儿,阿文早听腻了,没答雨来,直接伸手跟雨来要炮仗。我和雨来各自将自己的小鞭炮分了些给阿文,雨来点燃一截油绳,三人便一边跑,一边放起炮来。

雪下得小了点,纷纷扬扬,飘落在脸上,融化成水,给跑热了的身体一丝惊凉,让人好是惬意。三人跑到水泥厂文化宫前,那是个有足球场大的很大的广场,水泥厂的露天活动都在这里举行。大家都知道水泥厂今天晚上要在这里放烟火,急着想看看广场正中央为放烟火已搭好的高高的架子上又有了什么动静,人来人往,竟比小街还要热闹许多。

四哥和五哥这时也在广场,这伙人手里都拿一根短短的竹管,嘴里含着高粱米粒,追逐着互相朝对方脸上和脖领里吹射,咿呀怪叫。四哥看见了我,远远朝我挥手,喊着我的名字。我们三个就朝四哥那里跑去,当路过围着捏糖老人看热闹的一大堆人群时,好奇的雨来立刻钻了进去。我刚想尾随雨来进去,就见几个女孩手挽手欢笑着从人堆里出来,其中一个,头上系着粉红色蝴蝶结,上身穿白色钩边淡蓝色裙衣,下身深绿花边裤子,两只小脚上穿着崭新温暖的翻毛牛皮鞋,手里举着一只插着小细棍的刚刚捏好的小猴子,歪着头兴奋地左右端详。正是郭妹。

人堆里,她显出一种别样的鲜亮,我从未见她如此好看过!

“喂喂,让我看看,他要了你多少钱啊?”雨来跑到郭妹跟前,阿文也凑了上去。

郭妹一抬头,看见了我。

我低下头,又把脸转向别的方向,朝后退了几步。我心里羡慕雨来和阿文能跟郭妹说话。

过了一小会儿,就见郭妹迈着慢慢的步子朝我走来,走近,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红红的小鞭炮,手伸向我。“我不敢放,关建平,给你放吧”,她说。

“我不要,我这儿有好多,”我说,竟害羞看她的眼睛。

她手不缩回去,固执地望着我,我就接了。

郭妹瞅见我手背上妈妈给点的小红圆点,便闪着黑亮的眼睛惊奇问道,“男孩子也点红点吗?”一边说,一边让我看她手背上的红点,“我也有,这个手上也有。”

“喂!你不能只给关小虎,也给我几个!就是!女孩子家放什么炮啊,纯属浪费!”雨来早奔了过来,阿文也随后紧跟,两人把郭妹给我的炮仗从我手里抢了去,跑到一边。“这是你给我们的,你肯定还有,都给了关小虎吧……”雨来远远喊道。

郭妹掏掏自己的裤兜,只拿出一个来,便跺着脚生气说道,“他们太坏了,不讲理!不是给他们的……”

“给他们就给他们吧,正好阿文没有炮,他妈不让他放”,我说。

郭妹看看自己手里仅剩的一个小红炮仗,不好意思递给我,我就说,“你不敢放就给我吧。”

郭妹红着脸把炮递给我,抿嘴笑笑,转身离去,但没走几步,又回过身来,我已跑出老远,她便喊我名字,跑过来喘着气问我道:“想放花炮吗?我家有好多,我给你拿几个吧,你在这儿等着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擦去落在长长的睫毛上的雪花,她红红的脸,像苹果一样好看。

“不,不用,我家也有,”我紧着应道,“你穿得真好看!”我突然说。

她骄傲地看看自己身上,“真的吗?”笑一笑,转身跑去。

人流中她娇小活泼的身姿,格外灿烂夺目,是穿梭在这个世界的最美丽快活的女孩,好多只眼睛回头盯着她看。我一边找雨来和阿文,一边忍不住朝郭妹那个方向望,心里生着一种不知所措但又温暖无比的感受,许多年后我都记得这样一种特别的情绪。郭妹同样记得,她后来跟我说那天她专门跟她的哥哥们要了些炮仗,就是想着也许能在什么地方碰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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