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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可彬快下班时找了个闲空去了郭厂长的办公室。郭学耕正神情专注地看报纸,看见丁可彬进来,愣了一下,然后呵呵笑道,“大知识分子来了!”随即站起身来。

“打扰厂长了,”丁可彬道,不由得微微鞠了一下躬,笑一笑。

“你有架子,从来不到我这里!”郭学耕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招呼丁可彬坐下。

“您是厂长,这地方哪是我随便来的。”

“这是哪里话?厂长怎么了,厂长是为大家办事的,”一边说一边给丁可彬倒杯水,丁可彬忙接过。“我这个地方,你是不知道,什么人都来过,”郭学耕接着说道,“上午有个工人家属闯进来,指着我的鼻子就是一顿骂,我怎么办?乖乖听着!这就是厂长!唉,整天都是这些事,哪件事都不是小事,让你这大知识分子坐到我这个位置,恐怕一星期你都熬不下来,信不信?”

“所以非能者不能当此大任。”

“得,还引来你一句文词!不愧是知识分子!”郭学耕一边说一边故意嘲笑地“哼”地一笑。

丁可彬立刻脸红起来,忙说道,“信口瞎讲,让您见笑了……”

郭学耕笑着摆摆手,正要说什么,电话响了,郭学耕走到办公桌前接电话,听了一小会儿,只一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刚扭身,看见门口站着个人,正探着头往里张望,不知道该不该进来。郭学耕手朝那人一挥,道,“现在没时间!”那人唯唯诺诺,似乎想得一句何时合适再来的回话,郭学耕却早走到沙发处坐下,接着跟丁可彬说起话来。看那人走了,郭学耕示意丁可彬把门关上,丁可彬未立刻领会,郭学耕就站起来自己去关门。

“很多人认为你们知识分子清高,不好接近,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你们是脸皮薄,对吧?其实是最有分寸的人,最可信任的人,你丁工程师就是!”郭学耕道。

“真是很感谢您这么说……”

“不要这么客气,以后别这么客气了,你的事,老丁,你能力、学识,还有贡献,我们都了解,这回是个机会,你得抓住!”

“全靠厂长您的支持帮助,要不然,我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丁可彬赶紧说道,心想,大概他对另外两个候选人也会这么说。他听说那两个人最近往厂长办公室跑得很勤,他本不屑于去效法这等无耻伎俩,觉得这是对人的尊严的亵渎。

郭学耕笑笑,立刻明白丁可彬的意思,觉得眼前这个人比他想象得要精明圆滑得多,尽管心里想的早写在了脸上。他不由得想起这个人的妻子——一个在他心目中高贵无比的女人!他心里不舒服起来。

“没有信心可不行,啊?”郭学耕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官腔,“事情成不成是另一回事,自己不能首先没了信心,是不是?”

“是的是的,您说的是,我确实应该有信心!”

看着丁可彬脸红起来,郭学耕故意不去理会,手轻轻拍打着沙发扶手,道,“老邵这个人喜欢做老好人,谁也不得罪,高升之前请他推荐一个继任人,他倒好,一下子给出三个候选人,说依他看,都合格!人家现在是上级了,我们只好听人家的,把你们三个人都推荐上去。”他心里清楚前任的邵总工程师并不喜欢这个骨子里骄傲自大的丁可彬,之所以推荐他不过是碍于多年一起共事的情面而已。

“原来这样!”丁可彬心里说,皱了一下眉,随后不安地笑笑,向郭学耕传递过去一种讨好的、期待的目光。

“你们三个,老实说,各自有各自的优势,但是,从能力上讲,你老丁没话说,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感谢感谢……”丁可彬连连说,眼睛里闪着亮光,但他此刻心里已经琢磨着应该赶紧去拜访一下刚刚调到总部的邵总工程师,并且立刻想起这个人迷恋下棋,有一次丁可彬不小心说出自己珍藏着一副祖传的象牙棋子,当天邵总工程师便跑到丁可彬家里,想看看这件宝贝。这副古老精致的象棋简直令邵总工程师不忍释手,端在手里啧啧称奇。丁可彬想,早知今日,那时就该把那副棋送给此人,一发做个人情。他不由得恨自己过去没有用心经营跟这个前任上级的关系,也恨自己对官场升迁规则的一无所知。

这边郭学耕则想起了自己儿子的事情,但是突然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丁可彬看过今天报纸没有,丁可彬说还没看。郭学耕就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拿起报纸递给丁可彬,“看看,形势变得好快,国家恢复高考了!”

丁可彬捧着报纸看,神情大变。

“怎么样?是不是好消息?”

丁可彬仔细读报,竟顾不上回答。

“让阿乔考大学吧,你老丁当上总工程师,女儿再考上大学,弄好了丁家今年要双喜临门了!”

“的确是好消息!”丁可彬兴奋说道,看着报纸不住地点头。“太好了,早该这样!国家真的是有希望了!”

“是啊,”郭学耕点头同意,“可还是没想到变化这么快!我感觉这就开始了,你看着,很多东西都会变……”说着,郭学耕脸色变得严峻起来,看丁可彬又在仔细看报,就说道,“报纸你拿走吧,我这里还有,这是大事,赶紧让你家阿乔好好复习吧!”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丁可彬拿着报纸急匆匆直接上三楼的广播室见女儿。阿乔已经回家了,丁可彬便骑车立刻往家跑。进了家门,看见妻子正在书架上翻寻什么,丁可彬把报纸往桌上一甩,冲妻子大声喊道,“能考大学了!让阿乔考大学!拼命也要考上!”

覃芸没理丈夫,继续在书架上翻找。阿文从阿乔屋里跑出来,道,“姐姐说她不想考,她在哭呢……”

丁可彬随即走进阿乔房间,看见女儿爬在床上呜呜哭泣。丁可彬扭身出来,问妻子怎么回事。妻子叹口气,道,“她说什么都不会,没法考,不够丢脸的。”

“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学!”丁可彬狠狠说道,“你看看谁家有她这样的好条件!父母都是大学生,我不信我们把她教不出来!”正说着,看见妻子在书架顶上取下一样东西,丁可彬立刻道,“这东西给我”,把那个装象牙棋子的精致抽拉木盒从妻子手里接过来。

国家猛然间恢复高考,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突然发现生活蹦出活生生美好目标的躁动不安的时刻,有人陡然觉得自己触摸到了希望,一阵抓狂,兴奋得无法自持,有人则畏惧迎接这梦一般的机遇,茫然失措,听天由命,更多的人,感觉那美好的前景分明是上苍带给极少数人的光明,不过平白给自己的命运添加了一番嘲弄。学校里的年轻老师个个跃跃欲试,而在这些老师里,林老师、方老师,还有整天喜欢“白纸、草芥”地嘲讽学生的周老师又是被认为是最有希望迈进大学殿堂里的人。林老师此时已经有了个快两岁的女儿,丈夫梁军生怕妻子考上大学,自己在家里便没了地位,何况要甩下一大堆的家务靠他一人承担,所以坚决反对妻子报考。两人通宵达旦争吵不休,梁站长夫妇几番过来调解,却终不能帮儿子说服儿媳,丈夫于是扔下狠话,说想考也罢,女儿不能不管,万一考上,带着女儿上学!林老师心里早觉得嫁给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受骗的结果,听到如此绝情之话,气得浑身发抖,大哭一场,第二天便带女儿回娘家住了,她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开始新的人生。

大哥跟他的一帮哥们聚在一起在桃园喝酒,东根痛苦不堪地诉说他的烦恼,说他父母硬逼他报名考大学,好歹得去碰一下运气,不然不许吃饭,饿着!这几天他都快被逼疯了,说要是哥几个有人肯陪他一起受这份罪,那他心里也舒服些,大家一起去走个过场。除了满场的嘲笑,没有人响应他。大家议论起同学里谁会有胆量去考,胡乱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接着便提到阿乔,瑞子说阿乔已经请假不去上班了,整天呆在家里复习,狗儿嘿嘿发笑,说这下郭老大不敢去找阿乔了,人家要是考上大学,哪能瞧得上他!阿战立刻接话,说就是阿乔考不上,他郭老大也没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早听说郭家老大在追阿乔,大哥厌恶去琢磨这种事,那天在路上遇见阿乔,她站住跟他打招呼,他冷漠地点一下头就立刻走掉了,心想,凭她这漂亮人样,什么样的正经好人找不着,偏冲着厂长家的门去了!哼!胆敢真的嫁给郭老大,老子一准带一帮人在婚礼上出她的洋相!这回听说阿乔要考大学,大哥心里高兴起来,冲一帮哥们说道,“行了,别再提什么癞蛤蟆,让癞蛤蟆见鬼!我们现在为天鹅干杯,为我们的哥们东根干杯,谁考上,谁是我们八班的光荣!”

第二天,大哥在桃桥跟杏子相会,说起考大学的事情,杏子说阿林拿着一大包书跑到奶奶家住了,说要专心复习,准备考大学,但没住两天昨天又跑回苏溪了,说书不够,还得去找。大哥吃了一惊,心想,倒把阿林这小子给忘了,阿林才是个真正喜欢读书的!

杏子问大哥想不想考,大哥说他连高中都没上,考个鬼!说这辈子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有一天把她娶进家门。杏子一听便眼泪汪汪了。两个人在这桃桥相会的许多日子,不知谈过多少次如何跟各自家里挑明他们两个关系的事情,却总是没有结果。杏子那边整天受父亲逼婚的折磨,而大哥这边,好几次想跟母亲说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晓得十有八九母亲会勃然大怒,根本不接受他的选择——怎么娶一个乡下姑娘进门!不怕别人笑话死!大哥替杏子擦掉眼泪,抚摸着她的手,杏子头便怯怯靠在大哥的肩上。杏子一切听从大哥的摆布,不敢有丝毫主动,而在大哥的心里,那激烈翻滚着的欲望总被一团沉重的乌云压着,他觉得在自己还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让母亲认了杏子时,他绝不能伤害这个可怜的人儿,要知道她对他是多么好啊,家里穷得丁当响,却想方设法每次见他都拿点稀罕物给他吃,还偷偷买了包好烟,趁他不注意悄悄塞进他衣兜。她简直把心都掏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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