炯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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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阿乔整日冷漠少言,不给郭天好脸色看,在外人面前也同样如此,直让郭天下不来台。阿乔觉得她只有这样做,心里才勉强舒服,不然就一点尊严也没了。郭家父母心知肚明,不与阿乔多说,只是小心客气对待。郭家雇个乡下远房亲戚负责一家人的吃喝洗换,郭母忙着一同料理,竟不敢指使阿乔稍加帮衬。那郭天则整日对阿乔笑脸相陪,每遇尴尬,立马跟别人说这是自己不小心又哪地方得罪了公主,实在该死,明白让人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娶到阿乔,还能不由着这美人跋扈使性,这也是自己的造化,就乐意看她这样。但日子稍长,郭天渐渐没了耐心,尤其是经常亲近阿乔不得,这让郭天甚是恼火,终于在某天晚上将忍让无奈的情绪转为愤怒,从被窝里跳起,点上一颗烟,把打火机扔到地上,满脸愠色说道,“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怎么哄都不行!”但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停了会儿再去给阿乔说好话,重提自己发过的誓言,阿乔哪里肯听,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发出厌恶的声音:“别碰我,你这个流氓!”

“糟蹋过的不止我一个,不由自主就说出来了——没见过像我这样的——他不知骗了多少个!”阿乔心里说,不由得便心痛流出眼泪。但她咬着唇赶紧在枕头上把眼泪擦去,不让郭天看见。阿乔努力支撑自己的不驯,她后悔自己一时软弱,不仅没有惩罚这个坏蛋,反而嫁给了他,如今生米做成熟饭,一切都遂了他的心愿,日子还没过几天,他倒不满起来,还往地上砸东西,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水泥厂专门为大大小小的领导新建了两栋楼房,人们称之为“官楼”,郭天也分得一套,与阿乔搬进去住了。头一次住进楼房,一般免不了会生出些美妙感受,起居自成一体,突然觉得安静怡然,倚窗眺望,则不由得心旷神怡,但阿乔竟毫无这样的心境,一样是闷闷不乐,回到家里,除了看电视,便是躺倒睡觉,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打扮自己。郭家人都住进了楼房,没了那替郭家操持家务的乡下亲戚的住处,郭家便把她打发回家了。起先郭母每天跑过来为自己儿子儿媳小两口做饭,后来就想试着让两人自己担当,不再过来了。那阿乔哪里愿意亲自下厨做饭伺候郭天,便每天跑回娘家吃喝,泡到很晚方才回到自己家睡觉,有时就一发在娘家过夜了。渐渐,郭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两人终于爆发了大吵,争吵中,郭天被阿乔的辱骂激怒,便怒气冲冲责骂阿乔歹毒,那天一准是她让关家老大跑过来报仇,自己这条命差点就没了,阿乔这才知道那个晚上大哥跑出去干了什么。之后两人各睡一室,互不理睬,郭天很快后悔,便去求饶,却又再次被激怒,战事重开,如此反复几次,几天后,无论郭天说什么,阿乔一句话也不想说了。郭丁两家父母闻知两人新婚便闹成这样,也只能默默叹息。郭学耕和丁可彬几乎天天见面,但互相都不愿提起此事,装作不知情,心里却是一样的感觉,强扭的瓜终归不甜。

阿乔在绝望中度日,便更加想念大哥。从郭天嘴里确认了大哥那天晚上替自己报仇之事,阿乔觉得这个世界上大哥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灯光,是她心灵的依附,她痛悔自己一开始没有把全部的心思投到他的身上,没有把他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在听到她的不幸后不顾一切地去找郭天报仇。她觉得大哥甚至在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上自己了,他只是不承认,但这是因为他知道她看不起他,她呢,也确实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我为什么那么傻啊,为什么啊!这世界就数我傻!”阿乔在心里痛苦地自责。“但是他为什么要早早找个乡下的姑娘结婚啊!”阿乔幻想,若大哥如今还是一个人生活,她就会不顾一切跑到他身边,她相信他会要她,他一定会的!而她,会匍匐在他的脚下把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一切体贴和温存都献给他,让他快活骄傲地活着。以前她羡慕大都市精彩迷人的景象,现在她不这样想了,觉得一切都不过是烟雨飘云,一生有个自己喜欢的好男人陪伴,才是真正的幸福。

阿乔越是思念大哥就越是想见他一面。自从那个大雨瓢泼的晚上,阿乔跟大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各自逃避对方,甚至从不打听对方的消息。她只是在路上见过杏子两次,但是杏子都急急躲避了她。阿乔想起杏子的善良贤惠,想起她藏在善良里面的聪明伶俐,觉得这样一个可怜的乡下女子如今变成一个幸运的人儿,自己则正好相反,这若真是上天预先的安排,自己就不如死了的好,也让上天知道,做这样的安排,是个不近人情的可怕错误,她不能接受。为什么不能安排让杏子成为跟大哥无干的幸运儿,而让自己扑到他宽阔温暖的怀抱!

但是,阿乔不知道如何才能单独见到大哥。终于有一天,阿乔看见了我。那天我跟雨来结伴去看阿文。阿乔眼睛总瞄着我,动起她的心思。我们进了阿文的房间,不一会儿,她也跟着进去,跟我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冲我笑笑,然后离开。

走了两年多,阿文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口音也变了,让我总是难以适应。起先他打死都不愿离开苏溪,现在倒好,跟我和雨来聊天便嘴里尽是苏溪的不好,笑话苏溪没有公共汽车,连个公园都没有,问我和雨来见没见过女人开汽车,说上海有女司机开公共汽车,真的是挺平常的事情!不一会儿,便眉飞色舞说起上海外滩的繁华壮观,说跑到那里看一艘一艘的大轮船在黄浦江上穿行,那才真是带劲!接着又说起什么十里洋场、什么外国租界,其间莫名其妙地插进个话题,说一条黄浦江把个上海隔成两边,浦西这边的人看不起浦东那边的人,让人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他还笑话苏溪的孩子在河里游泳一向都是光着屁股,说游泳是要穿游泳裤的,在上海,大家都到游泳池去游泳,得有游泳证才行,跟洗澡一样先在更衣室换上游泳衣,男男女女好多人,不像在苏溪,只能跑到河里去游,也难怪不怕光着屁股,反正全是男生,没女生。但是阿文说,苏溪还是有一样好,就是电影票比上海便宜好多。他滔滔不绝,有时会撅一下嘴,故意露出鄙夷不屑的态度,让我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卑,眼前站着的这个来自大上海的见多识广的家伙已经全然不是我所熟悉的从前那个一脸孩子气的倔强表情,上初中了还老是流鼻涕的阿文!他只管说着,我和雨来却不知道如何回应,只一旁用好奇的笑脸陪着,偶尔追问或附和几句。但当雨来带着些微的嘲讽笑着说起没想到阿文的姐姐竟嫁给郭家老大时,阿文脸一下子就红了,嘴巴紧闭,鼻孔张大,眼睛愤愤盯着地面。我心里止不住发笑,突然看到了久违的我所熟悉的阿文的表情。

阿文带了许多上海的高考学习资料回来,他把一本厚厚的油印数学习题集扔给我,带着自得而又嘲笑的口气说道,“把上面的题全做会,考不上北大清华也难,这可是我们上海的老师说的!”我翻了几页,不由得惊出一头汗来,都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题型,根本不知如何下手解答。我跟阿文提出借他这本数学习题集回家看看,阿文不肯,说他每天都要看,雨来就说阿文小气,正说着,阿乔进来,冲阿文道,“确实小气,借给人家看两天又能耽误你什么,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然后冲我一笑,“没事,他会借你!”阿文努努嘴,不耐烦道,“拿去拿去,给你看两天!”

又聊了一会儿,我和雨来告别离开,下楼刚出楼门,阿乔追出来把我叫住,手里拿着把伞。她把伞递我,道,“替我还给你大哥,好久以前借他的……替我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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