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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苏溪有两个考生分数过了大学录取线,好事一个落到关家老七头上,另一个赏给了郭家的宝贝幺妹——成全的偏偏是一对仇家,这在苏溪立刻成了轰动的话题。因我的分数比郭妹高出许多,远超了重点大学录取线,便有人感慨说道,原先以为,关家一群虎豹兄弟,厉害自然是厉害,但也就是赚个名声,不能当饭吃,如今一个个长大成人,干的还不都是吃苦卖力的活计!再看人家郭家,打架打不过你关家,那又怎样?几个公子哥哪里有享福的工作就去哪里,哪家女儿漂亮就挑哪家,才犯不着跟你关家斗狠!一句话,两家不在一个层次上!这回倒真是让大家开了眼,关家头一次把他郭家盖住了,他郭家能出一个大学生,人家关家也出了一个,还是个说不定能上清华北大的,愣是一脚把郭家狠狠踹到后面了!

阿文考下来本觉得十拿九稳,却莫名其妙落了榜,他不相信自己分数会这么低,断定判卷出了差错,闹着要查分。丁家夫妇晓得即使申请核查能追回几分,终究无济于事,劝阿文冷静行事,如果查分查不出什么结果,反而让人耻笑,眼下需要做的是细找不足,重整旗鼓,复读再考。阿文哪里肯听,早把自己的不服宣扬出去,我和雨来去看他,本是想给他安慰和鼓励,他却黑着脸不答不理,末了,竟气急败坏,道,“看我的好看是吧!你考上就考上,跑到我这里显什么能耐!”雨来在旁边嘀咕了两句,他立刻又嘲笑起雨来,“人家风光,你屁颠屁颠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算个什么!”一发失了理智。丁家做父母的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大知识分子,愣是没法把自己的两个孩子送进大学,这让很多人觉得遗憾和不解,信命的人反倒是言词凿凿,道,“生成的多,教成的少,一个人一个命,前世早定了,该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人家毛主席生来就是要当主席的,不服吗?不服有用吗!”

关家上下早已是欢天喜地,刚得了分数,父母便喜不自胜立刻开始为我上学做准备了,先是打算把木匠请来为我做一只木头箱子,不知怎么又很快改了主意,决定把大哥家的皮箱腾出来给我用,又打算买新棉花新布匹为我做新被褥,还打算给我做身新衣服……祖母为此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关心每件事的来龙去脉,忙着打听父母的最新主意,念念叨叨地追问不止,觉得听明白了,便心满意足,使劲点头表示赞赏,然后赶紧找机会一字一句转告给我,好让我高兴。不知不觉的,祖母老了许多,耳朵聋得厉害,渐渐地变得有些糊涂了,但精神却是极好。雨来妈但要跑过来串门,总不忘记把嘴凑到祖母耳边故意大声问,“老太太,告诉我,孙子考上大学,你高兴不高兴?”祖母每次都笑呵呵回道,“这还用问?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那雨来妈也不忘记捎带着开父亲的玩笑,跟母亲打趣说道,“以前遇上你家老关,总是看见他低着个头走路,是不是?有时候我就干脆不理他,反正也没啥事情,哎呀,这阵子可变了,你家老关这头一下子就抬起来了,还老是冲人笑,这人能变,你看看,说变就变了!回去我就跟我们家那位说,你看吧,这关家笑的日子长着呢”,说着便禁不住夸我有出息,“相信不相信,你家老七给老关家争大脸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相信相信,那我可就等着这一天了!就愿意听你这么说!”母亲笑着回道,脸上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骄傲。母亲喜欢听别人的表扬,但到自己嘴上,却永远是一堆的牢骚。她过去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夸赞自己的孩子,我们身上的些许优点似乎永远不足于抵消我们带给她的过多的烦恼。但是这回,她不仅欣喜接受一切外来的赞美,而且兴高采烈主动向别人介绍我的成长经历,以至于所谓关于我的勤奋的故事,在苏溪竟演绎流传了许多年,成为家长鼓励孩子刻苦学习的教条。那些天母亲好快乐,有一天,她竟然一边做事一边哼起小调来,这简直让我们兄弟无法相信,我们从小到大不曾有过一次这样的幸福记忆!杏子最先发现这事,兴奋不已从厨房跑出来,先把大哥叫了来,又悄悄去招呼其他兄弟,大家在外间隔着厨房布帘听母亲哼着一种不着调的曲子,不由得捂住嘴发笑,但我看见大哥听着听着眼睛就湿润了。我望着大哥,体味他突然而至的感受,这样一种不是在最艰苦困难时刻,而是在最轻松欢乐瞬间迸发出的特殊的伤感情绪很快传递到我身上,一阵间,我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为了养育我们兄弟,为了支撑这个家庭,我的母亲,身上背负了多么沉重的负担,心底压抑了多少美好的情感!

那是我一生中受到最多夸奖、享受最多欢乐的时候!一夜之间,我成了苏溪镇最耀眼的人物。街坊邻居不断来人祝贺,仿佛从前不认识我一般,定要一边夸赞一边上下打量我一番,直像是遇了个奇人,长了个见识。那梁站长亲自跑来贺喜,自豪说道,“好事人人都想往上面凑,我才不凑,可偏偏躲不开,不管是关家老七还是郭家妹子,跟我没关系,但是跟我儿媳妇有关系,都是我们家那位林老师教过的,绝对是得意门生!你问问这两个娃子承认不承认?没有那时候林老师帮他们打下好底子,今天恐怕不是这个结果……”这话梁站长或以为自己是在故意打趣显耀,我却觉得他说得毫不夸张,我从内心感激林老师,很多年后每当回忆自己的人生,我都对林老师心怀敬意,在很早时候那样一个没有追求的年代,是她天然的温柔和善良安抚了我荒漠的内心,让我幸运地懂得了敬从和感恩。自她当了我的老师,我便无法不要求自己以优异的成绩回报她对我的看重和关怀,觉得这是一种珍贵无比的不能伤害的恩遇。

受着全家人娇宠,但时间稍一长,几个兄弟渐渐生出逆反,嫉妒母亲眼里只有我一个。每当吃饭,四哥五哥尤其六哥不满母亲总把好吃的朝我碗里夹,觉得太过,都斜着眼睛看我。六哥经常三口两口快速吃完,哼一声,筷子一撂,便跑出去找他的一帮哥们混去了。母亲哪能看不出来,追着六哥背影狠狠说道,“你也考个大学让我看看!”接着把目光转向四哥和五哥,两个低头不语,一脸烦闷。三哥是个无心的,总憨憨笑着看我,二哥整日泡在玉琴家,唯有大哥却是跟母亲一样向我倾注着无比的关照。大哥常让我到他那小屋去说话,让杏子把屋里藏着的好食通通拿出来给我吃,下班回来,不见我身影,立刻就问别人老七哪里去了。大哥喜滋滋冲我道,“好像记得以前跟你念叨过,我是个巡道的,你呢,如果也干铁路这一行,能开上火车就不错,看看,啊?没想到,还开什么火车!进大学了!”杏子在一旁望着我们哥俩一直笑,她此时也许正愉快回忆着她在桃桥第一次看见我时的情景,她的脸红红的。但是,大哥叹口气接着道,“可惜了,你要是当大哥,后面一堆都会跟着你学,关家不知要出多少个大学生!偏偏我是个好打架的,这头带得不好!”我赶紧说大哥是没赶上好时候,这也怨不得大哥。“快别说这个”,杏子也紧着道。大哥摇摇头,“罢了,出了你一个有大出息的,也够了,爸妈没白养你!我呢,就是把几个鬼管束好,尤其老六,别给家里惹事。你老七这一考上大学,把我们关家的门风一下子变了,打打杀杀,这种事不能再有了。”

我走进林老师家时,郭妹已经在屋里坐着了。自从考试前那个晚上在月光下分手,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她。考完试,分数没出来,我常独自一人在外面闲逛,阿文、雨来跑过来约我一起出去,我反而赶紧找个理由推却掉。我抱着十足的希望以为一定能在什么地方与郭妹不期而遇,问问她考得怎样,我想她也一定关心我的状况,但几天下来却一直看不到她的身影,我不由得猜测她可能是考砸了,心里难过,不愿出来见人。终于盼得林老师回来,果然,林老师证实了我的猜测,她向我透露考下来后郭妹的心情一直很糟糕。“听她细说了一气,我感觉她也许考得并不差,但她自己要求太高,责备自己好些地方没有发挥出来,越这么想就越觉得自己没考好,担心考不上”,林老师道,最后叹口气跟我说,“等分数吧,这几天她很难熬。”

现在见到郭妹,虽然她也考过了分数线,但因为我比她考得好,我不知道是该祝贺她还是安慰她。

我没敢主动跟她说话,只跟她点了点头。

“知道你厉害,也不至于考这么好!”郭妹用揶揄的口吻冲我道,把嘴巴绷起来,既像是认真又像是故意。林老师吃惊望着郭妹。

“你考得也不错”,我说。

“什么叫也不错?现在他说什么都是骄傲!你说呢,林老师?”她立刻反驳我,然后就冲着林老师笑了,发现林老师一直盯着自己看,她脸立刻红了起来。

“不像是嫉妒”,林老师眨眨眼睛,笑着故意说。

“才不会呢!”郭妹声音突然变小,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我只是运气好,考前几次模拟都没考到这个水平。郭妹坐在床沿上,双手并拢插在两腿中间,头微微低着,虽面带笑容,却依然绷着嘴巴,仍然一副既顽皮又害羞的表情。“嗯,说到运气,感觉这回郭妹运气差了些”,林老师接话道。

“别安慰我了林老师,我就是这个水平了,人家说自己运气好,落的是一个谦虚,我要说自己运气差,那就分明是借口!”

林老师吃吃笑起来,道,“好像真是嫉妒了!”

林老师何等聪明,本早就有撮合之意,见两人不用引导,这般说话,我便感觉她心里已明白了些什么。“这个时候怎么不去想想,这么大个苏溪就考上你们两个,有多少人羡慕,说实话,连我都羡慕!”

我和郭妹同时惊异地望着林老师,林老师脸就红了,“羡慕你们的年龄,从学校到学校,多好啊!简直太幸福了!”

郭妹望我一眼,红着脸迅速低下头。

花了不长的时间,林老师帮我确定了主要志愿,是一所北京有名的大学。郭妹坐在那里显得闷闷不乐,也不参与我跟林老师的交流。轮到讨论她的志愿时,她搓捏着手怏怏然说道,“也轮不到我挑挑拣拣,是个大学就行了。”

“看看,都是因为你考得太好,郭妹才这样,她以前从来不这样。”林老师笑着说。郭妹也不否认,听林老师这么一说,她咬咬嘴唇,甚至情不自禁露出难过的样子。

我没想到郭妹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自卑情绪,这在我心里引起一种别扭的、不舒服的感觉。我不由得想起阿文,想起那天他面对我时更加不可理喻的反常情绪,我脑海里突然生出一个相当震撼的疑问,那就是,阿文、郭妹,他们这些出身优越的人,为什么会如此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我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假如换做我,是我失败了,而他们成功了,我会是跟他们一样的表现吗?不,我想了想,觉得我不会,我只会羡慕,而不会嫉妒!一阵间,我突然觉得郭妹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娇妍了,她绷着嘴唇的样子扭曲了她那张原本纯洁美丽的脸,变得有些难看了。

但是林老师显然不这么认为,她甚至欢喜郭妹那样的表现,自己在一边刻意说笑,引我明白郭妹对我的那种心有所属的在意。后来我想,也许当时我真的是因为考了高分而在潜意识里有了点居高临下的卑劣的得意,便一时减弱了对郭妹的倾慕,不然我怎么会在她特别需要同情的时候反而生出了一种厌倦的情绪呢,幸亏这种可耻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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