炯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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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惹祸,又是跟那郭家兄弟有关。

那郭家老大郭天经常带着他的跟随到农民的桃园里偷桃吃,晓得他是个惹不起的恶少,来的人又多,看园子的人不敢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但最近的一次,郭天几个偷吃些桃果也就罢了,还把两棵树糟蹋得半死不活。看园子的汉子心里生气,不久就想了办法,在桃园里养了一条恶犬,料想这些水泥厂的恶贼,或许会因为惧怕而收敛。过了些天,郭天一伙于夜色之中又偷偷进了桃园。那狼犬果然是反应灵敏、凶猛无比,听到动静,早吼叫而出,直奔来犯,把个郭天吓得魂飞魄散,跌破了脑袋,跑出老远,手脚还忍不住打颤。这下惹怒了郭天,几天后他纠集数人,路上截住看桃园的汉子,抡起棒子就打,只把那可怜的汉子打得遍体鳞伤,险些落了残疾。

大哥跟两个伙伴正在街上游逛,阿卓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老大,我满世界找你!”阿卓喘着粗气大声喊,满脸的愤怒。

“什么事?”

“我表哥龙子让郭老大打了,都快打死了!”

阿卓是大哥的铁杆哥们,同是铁路子弟。那看桃园的汉子是他的表兄。阿卓带大哥二哥一起去桃园吃过几回桃子。

“走!”不等阿卓说完事情经过,大哥抢过自行车,飞身跳上去,“上来!”对阿卓大喊一声,带了阿卓就疾风而去。

那边阿卓家族几个与郭老大一伙已打成一片。大哥赶到,扔了车子,直奔郭老大而去。

“关老大,这里没你屁事,你他妈还帮农民,你是吃饱了撑的!”郭天大骂。

“老子就帮!老子上回仇还没报,就是跟你这王八蛋过不去!”大哥一边与郭天厮打,也一边大骂。

大哥突然参战,晓得大哥和关家众兄弟的厉害,郭天同伙一时竟没人敢帮着郭天一起与大哥打斗。农民这边立时占了上风。那郭老大被大哥、阿卓几人追打,身上早血伤八处,只剩了逃跑的气力。有人喊派出所的人来了,大哥抓起自行车,喊了一声“阿卓”,阿卓跳将上去,两人转眼间便踪影不见。

总算寻得机会与那郭天再斗,把那家伙打得狼狈,自己却毫发未损,大哥出了恶气,心里畅快无比。带着阿卓,两人跑到苏溪河边,几下脱掉衣服,跳进水里,一阵畅游,好是痛快淋漓。

上了岸,两人躺在芦苇边,阿卓问:“郭老大会不会报复?”

“哼!你怕?怕还来找我!”

“你不怕,我就不怕!”

想起什么,大哥突然坐起,对阿卓说:“起来,你骑车快去我家看看,要是郭老大带人又去我家闹事,回来叫我!”

阿卓应诺,穿了衣服,火急去了。

大哥呆呆坐着,这才想到母亲,想到这一场痛快的打斗接下来带给自己的后果。他仰身躺倒,望着宽阔无边的天空,心里茫然生着零乱和沉重。抓起块石头往河里狠命一扔,大哥站起,急跑几步,一头扎进水里,使劲拍打水面,猛游了几下,改成仰泳,慢慢地,两手摊开,如死人般漂在水面。两行大雁排成人字在天空高高飞翔,大哥凝望着,直到它们飞远。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不由得想起那次离家出走的经历,想起二十里外那个建在西山半山腰间只有十几户人家名叫韩岭的小小村落,想起好心的阿林,想起好心而又可怜的杏子。离开村子那天,他也曾看见排成人字的大雁在天空飞行。

那天大哥从家里出走,黑暗中他沿着铁路行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走了好一阵,他感觉饥饿难忍,已经没有多少再走下去的力气了。终于,他后悔了,他想,早知这样,不如挨一顿母亲的打,倒也没什么,父亲不是说了吗,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他为自己给关家闯了祸却不敢接受惩罚感到羞耻,尽管他知道自己不是怕挨母亲的打,而是不忍面对母亲的伤心,他想起母亲倒在床上那长时间凄惨绝望的痛哭模样就止不住心惊胆战。

正想着,突然,大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受好奇驱使,大哥一时来了劲头,快步朝火光那里走去。走近,看见是一队野营拉练的解放军正埋锅造饭。

“什么人?”突然冒出个黑影,解放军吓了一跳。

大哥赶紧答,“不是坏人,解放军同志,我是个学生!”

“学生?”

几个解放军围过来,借着光亮仔细打量大哥。“嗯,不错,大孩子,像个学生!”“这么晚了,荒郊野外,你跑到这来干什么?”

大哥急中生智,答道,“试试胆量,跟人打赌,一晚上不回去!”

“啊哈,这倒新鲜,还是头一次听说!你住哪儿?”

大哥指指后面,“苏溪。”

“哟,跑出十里路了,胆量试得咋样?怕了吧?”

“没怕,饿了。”

几个解放军都哈哈大笑,喜欢上了大哥。

大哥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解放军也集合要走,大哥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解放军答,“上山!目标韩岭!急行军!”

一听说是去韩岭,这让大哥顿时有了想法,他想起了一个叫阿林的人。这阿林是大哥的同班同学,却是苏溪村上的农民子弟。阿林学习极好,但因是农民,仍免不了要受歧视,偏偏阿林还添了个口吃的毛病,便更是常常要被笑话。班里一个叫赵卫卫的水泥厂子弟最是喜欢开阿林的玩笑,有次课间,赵卫卫跑到阿林桌边又来嘲弄,道,“农民娃,怎么你小子又得了100?你个农民娃还这么厉害……”阿林憨憨笑着,不敢回应。赵卫卫嘻嘻哈哈说着顺口溜,“农民娃,地里爬,爬到水里吃蛤蟆”,正要扬长而去,突然背后重重挨了一拳,急回头看,是大哥。大哥厉声道,“再敢叫农民娃,老子揍死你!”赵卫卫抢白,“喂喂,你又不是农民娃!”话音未落,大哥立刻又是一拳打在赵卫卫肚子上。从此,就再没有人敢开阿林的玩笑了。阿林非常感激大哥,总想找机会跟大哥说说话。要放暑假了,大哥与一帮随从在教室里热闹议论假期里能做些什么,阿林远远望着,想走近,却是不敢。大哥瞅见,便招呼阿林,笑着问道,“你住哪儿,阿林?假期没准找你去玩!”阿林赶紧凑上去,结巴着回道,“我在村上住,进了村一打听就……就知道……但是假期你找不到我。”大哥问为什么,阿林说他一放假就去韩岭了,帮他爷爷奶奶干活,“老大,你要是不嫌,就来韩岭吧,西边山上,离这里20里,也……也不算远,山上好玩呢,去了你就知道,能抓……抓到黄遛鸟。”大哥惊喜,“真的吗?能抓到黄遛鸟?好吧,也许真的去找你!”

这样,大哥跟着解放军小分队摸黑踏上去韩岭之路。

阿林见到大哥,惊异欢喜之中,竟结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哥把来的缘由跟阿林简单说了,阿林说只管住下,明天带他出去抓鸟、摘野葡萄吃。两人在阿林的小屋里挤在一张床上睡了,第二天大哥醒来,走出小屋,吸一口山里新鲜无比的空气,心里一阵快活,正寻找阿林的身影,看见阿林从坡下挑水回来,后面跟着个穿碎花绿衣梳着长长辫子的女子。待人走近了,看清她生得好是单薄,面皮白净,一双湿润润的眼睛,即使笑着也像是含着眼泪,倒不像是个乡下女子。这便是杏子,阿林的堂妹,比阿林小一岁。阿林向大哥介绍自己堂妹,大哥“哦”一声,立刻冲杏子点点头,咧着嘴笑笑,杏子白皙的脸上顿时染满红晕,紧着低下头去。杏子帮着阿林把水桶里的水往水缸里倒,大哥跑过来拎起另一只桶。杏子隔着阿林的身体朝大哥那里躲闪着看了几眼,一句话不说,进旁边屋去了。不一会,杏子跟奶奶一起出来,奶奶对杏子说,“回去告诉你爹,他要是再跟你娘闹,我饶不了他,懒得一天什么都不做,还生事!”杏子低声要奶奶别再说了,红着脸往大哥那儿瞅了一眼,低头便走。阿林结巴着在后面喊:“杏……杏子,吃完饭跟我们一起去摘野葡萄吧……”杏子回身,笑笑,再瞅一眼大哥,说一句“那你来喊我吧”,便握着长长的辫子转身跑了去。杏子的心砰砰直跳,脑海里闪现着一个发光的人物——那么干净挺直,那么敞亮快活,那么无拘无束!她在这个村子里从未见到过哪个人会是这个样子——他们个个都灰头土脸、低头缩脑,没有生气。走在回家的路上,杏子觉得今日的阳光仿佛突然比平时明亮了许多。

那天,大哥和阿林、杏子在山上转了一上午。杏子始终没跟大哥说一句话,只是愉快地微笑、愉快地跟在大哥和阿林后面跑,大哥一时淹没在草丛枝叶中没了踪影,她便四下张望寻找,等看见大哥,赶紧把头低下。回来时趁大哥脱了上衣洗头,杏子悄悄把自己摘得的野葡萄放到大哥衣服边,恋恋不舍回自己家了。第二天,阿林和大哥早早起来,一心一意想抓只黄溜鸟回来,在山里泡了整整一天,杏子几次跑来看大哥、阿林回还是没回,太阳下山时终于看见,急急迎上,低声埋怨阿林为何不叫上她,接着便问可抓了鸟回来,又细问都去了哪里,老庙那里定是有的,岂会抓不到?虽是跟阿林说话,眼睛却总在大哥身上,杏子觉得自己突然胆大了些。正热闹说着,杏子爹酒气熏天,跌跌撞撞跑来,问看没看见杏子娘过来,一边骂道,“臭婆娘!死哪去了?肯定跑过来告状,天天说不想活了,早点死了才好,我好再找一个,给我生个儿子……”

杏子一听,吓得脸色苍白,“爹,你又打娘了?”

杏子爷爷闻声从屋里出来,大骂儿子:“你个该挨刀的,是不是又打媳妇了?你肯定又打她了!你早晚要把个好媳妇给气死,让她再跳了河!”

杏子奶奶也声嘶力竭让杏子爹快滚,不把杏子娘找回来,她就没他这儿子了!这工夫,杏子早急跑出院门,朝山下河边方向奔去。阿林愣愣站着不动,大哥猛拽他一下,他才似乎醒悟,两人立刻追杏子而去。杏子哭着对大哥说:“我娘寻过死,你们跑得快,快去河边救我娘!”大哥未答话,甩开膀子就往山下跑。

快到河边,大哥远远听见有小孩呼喊救命,便知不妙,一个小孩冲着山上跑来,看见大哥,喊道,“女人寻死,跳进河里了!”大哥疯跑过去,抓住河边一个小孩的手,问人从哪里跳下的,小孩手往前面一指,说跳河的好像是杏子娘,大哥衣服一脱,鞋一甩,纵身跳进河里。

此时杏子娘在水里尚有微弱气力挣扎,碰到大哥手臂,立时疯狂抓住,大哥水性极好,力气又大,猛地挣脱杏子娘双手,从背后抱住她头颈,蹬水浮出水面,侧身滑水游向河岸。岸上人把杏子娘拉拽上来,见脸已发紫,也不知还有没有呼吸,只知急呼乱喊,不知如何救命,幸有个闻讯刚跑来的汉子知道些办法,指挥着一阵慌乱急救,杏子娘吐出一大口水,终于微睁开了眼睛。人被救下了。杏子抱着娘的身子大哭,阿林全身哆嗦,跪在娘俩旁边缩成一团。有个小孩把大哥丢在岸边的上衣和鞋子拿过来,一脸仰慕冲大哥道,“真厉害,太厉害了!”盯着大哥兴奋地来回在他眼前晃悠。大哥把衣服穿上,默默望着惊魂未定、伤心极度的杏子,望着紧闭双眼一言不发,眼角不断涌出泪水的杏子娘,心中生出无限悲悯,不禁后怕如若救得晚些,失了杏子娘的性命,眼前会是一个多么凄惨绝望的情景!大哥把阿林从地上拽起来,使劲握一握阿林的手,然后慢慢附下身对杏子道,“没事了,都会好的,往好处想,不哭了,啊?……我背你娘回家。”杏子泪眼望望大哥,咬着嘴唇点点头,虽慢慢强忍止住了哭声,却更加眼泪如注,把娘的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口。阿林争着要背杏子娘,这当儿,杏子爷爷奶奶慌急赶到,杏子奶奶早远远听到杏子撕心裂肺的哀哭喊叫,以为人已没救,立时瘫软在半道,捶胸捣地,喊道,“命苦啊,秀,嫁了个畜生……”

出了这事,杏子爷爷奶奶留在杏子家跟杏子一起整夜陪护着杏子娘,阿林和大哥不用再在小屋挤一张小床,跑到爷爷奶奶的房间过夜。阿林告诉大哥,杏子娘生杏子时肚子里大出血,幸亏救得及时,才保住了杏子娘的命,但从此她不再能生孩子了。那杏子爹做梦都想有个儿子,见没了希望,渐渐坏了性格,手上一有点钱就买酒喝,一喝酒就撒酒疯,愣是要把杏子娘往死里逼,已经死过一回,这回又是命大,碰巧让大哥遇上,要不现在人已经在那里面躺着了,阿林一边结巴说着一边手往屋后一指。大哥问那是什么,阿林一拉灯线把电灯打开,说走近看看就知道了,大哥起身,借着灯光定睛往屋后望去,除了桌案杂物,并未发现什么。阿林傻傻一笑,跑过去将遮盖在桌案上的报纸旧布掀起,立时把大哥吓了一跳,原来是具棺材!大哥惊问怎么把棺材放在屋里,人还怎么敢在屋里睡觉,阿林说他记得很早这棺材就在那里放着了,这是他奶奶的一具,爷爷那具放在杏子家。乡下人讲究提早给老人预备棺材,家家如此,平常还能当个桌案使用,从没听说害怕的,小孩子还经常躲在棺材后面玩捉迷藏呢!大哥听罢笑笑,道,“倒是胆大!”

毕竟疲惫,不久大哥呼呼睡去,但中途莫名惊醒,立时想起救杏子娘的事情,想起把杏子娘背回家,杏子娘头一次微微睁开眼睛,羞愧而又绝望的样子。大哥辗转反侧,再无睡意。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母亲,想起母亲每每从愤怒直达伤心的一幕,心里一紧,这才使劲把自己拽回到离家出走的事上。大哥心绪愈加慌乱,想把阿林叫醒,说些闲话,阿林睡得死死的。大哥披衣起床,出屋走出院子。夜空繁星密布,岭上寂静无声,大哥觉得自己是个好没出息的人,惹了大祸,自己独自跑到这山上躲避母亲责罚,一家人却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他朝远处崖下杏子家的那个方向张望,想起杏子爹这个竟把自己女人逼到跳河的可恨男人,想着想着,大哥觉得等到阿林睡醒跟他告个别,自己必须跑着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阿林为大哥送行。路过杏子家,阿林说进去看看,大哥便跟着阿林进了杏子家院子,大哥说自己就不进屋了,不忍看伤心的场面。阿林进屋,很快杏子便跑了出来,杏子爷爷奶奶也跟着出来。杏子扑通一声在大哥面前跪下,顿时泪流满面。大哥手足无措,不敢看杏子那张被泪水浸润得肿白的脸和一双凄然的眼睛。杏子爷爷奶奶抓着大哥的手千恩万谢,大哥急说赶紧让杏子起来吧,杏子爷爷就拽一把孙女,杏子跪着不起来,一发哭得厉害。正这时,杏子爹从旁边一间小屋出来,挠头瞅着大哥,说句“别在外面站着了,请人家进屋坐吧”,杏子听见,抹着眼泪起身就跑,进了自己娘在的那间屋子,全家人都不许杏子爹进去半步。那杏子爹恨自己喝多了酒,才闯下祸事,昨晚当自己爹娘的面狠狠打了自己耳光,在那闻讯赶来的杏子娘娘家人面前更表现得悔痛不已,拿出个棍子放到怒气冲天的两个小舅子面前,说一顿打死他算了,但只过一夜,今天在他脸上已然看不出多少愧疚,进进出出,自吃自喝,仿佛没事一般,直把杏子气得浑身发抖,躲着不愿看他一眼。

大哥跟阿林说他得走了,阿林结巴着说些不舍之语,说没带着大哥好好在山里玩上几天,倒让大哥遇上这样倒霉的事情。大哥笑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还会再来,亲热地打阿林一拳,手一挥,转身便走。阿林再送大哥一程,等阿林折回来再去杏子家看望,杏子跑出屋子,不见大哥身影,急喊阿林出来,问大哥哪去了,阿林说已经走了,杏子一下子急出眼泪,也不问几时走的,拔腿就往山下追去,直追到快要下山,于开阔处放眼望去,一片空空荡荡,这才知道真的是再见不到大哥了。杏子站在那里,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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