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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章 不对


再无雨水扰人,静谧小天地中,裴旻和崔东山的头顶夜幕,率先出现了一粒如日悬空的白光,然后一条雪白剑光划拉而下,虽然剑光极其纤细,声势却如一条壮观瀑布从天上倾泻人间。
裴旻的剑气小天地一破而开,四周天地屏障如一把琉璃镜,给人猛然摔地,瞬间就崩碎四散开来,顷刻间滂沱大雨,重新倾盆而落,天宫寺的雨幕,依旧春雷震动,闪电雷鸣,声势惊人。
裴旻一身黑衣,崔东山身穿白袍,虽然没有雨水近身,但是每一次雷电交织,都清晰映照出两人位于禅房外的身形。
未见剑仙,剑光先至。
一袭青衫飘然落地,站在天宫寺的山门外,一手持剑,一手轻轻抵住腹部伤口,神色淡然道:“东山,退回来。”
崔东山赶紧唉了一声,一个蹦跳,一个落地,就直接退出天宫寺,站在了先生身旁。
先前他是故意一语道破裴旻身份的,嗓门不小,自然是希望先生在赶来的路上,能够听在耳中,一场雨夜问剑天宫寺,最好稍稍讲究个分寸,与裴旻在剑术上分出胜负即可,不要轻易分生死,哪怕气不过,真要与这老家伙打生打死,也不着急这一时一刻的,必须先余着。只是没想到这个裴老贼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早早以剑气造就一座小天地,隔绝了崔东山的传信。
所幸先生只是一剑打破裴旻的剑术天地,并未直接在寺内切磋剑法,那么崔东山就不多说什么了。先生做事,确实极有分寸。
陈平安轻轻抖了个剑花,丝丝缕缕的剑气,流光溢彩,如有人手持一盏灯笼夜游古寺,所有剑气带起的剑光,最终却被束缚在剑尖咫尺之间,陈平安抬起一手,递掌向前,一步后撤,脚尖脚跟虚空未曾落地,“你我不如问剑在外,免得打搅国公爷抄经。”
崔东山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先生,这个老家伙姓裴名旻,就是中土神洲的那个裴旻,教过白也几天剑术的。点子硬,很扎手,千千万万小心些。方才我一口气搬出了两位师伯,一位人间最得意,都没能吓住他。”
崔东山依旧言语无赖,只是极少如此神色凝重。
如果今夜只是裴旻与先生各换一剑,会点到即止,崔东山就不多说什么了,可是看先生神色,再看那裴旻的气象,都不像是各报名号然后各回各家的江湖架势。
在浩然天下专门记载那剑仙风流的老黄历上,曾经象征着人间剑术最高处的裴旻,正是左右出海访仙百余年的最大原因之一,不与裴旻真正打上一架,分出个明确的第一第二,什么左右剑术冠绝天下,都是虚妄,是一种完全不必也不可当真的溢美之词。
陈平安隔着长达数里的漆黑雨幕,凝神屏气,收拢众多繁杂的心念,尽量归一,盯住那个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藏得真深,当年自己竟然半点都没往旁处、高处想,始终只当是一位申国公的贴身扈从。难怪能跟那个斐然搅和到一块去,原来是同道中人。
陈平安此刻不敢有丝毫视线偏移,依旧是在问拳先听拳,细致观察那名老者的气机流转,微笑道:“扎不扎手,先生很清楚。”
不扎手,也不会被一把伞剑先破笼中雀小天地,再一举将自己钉在墙壁上。若非被陈平安一拳砸中,那截伞柄就该是往心口上戳去了。
以伞作剑,此剑竟然好似一位仙人的一步跨越山河,毫无征兆地从天宫寺出现在黄花观的厢房窗外,陈平安当时确实有点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好以负伤代价,救下那截伞柄长剑真正想杀的龙洲道人。陈平安很清楚定是自己那把笼中雀,招来了远在天宫寺的裴旻注意力。
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唯一的麻烦就在这里,与人厮杀在一座小天地当中,陈平安能够占尽天时地利,再配合一把剑化千万的井底月,再得人和。
但是笼中雀一旦现世,对于置身战场之外的上五境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震慑和提醒,当真就像是夜幕当中有人秉烛夜游,一盏烛火的光亮之明暗,打招呼的声响大小,全看上五境修士的眼力和耳力好坏了。
所以陈平安在黄花观内,并未完全施展笼中雀的本命神通,对付一个尚未地仙的观海境观主,太过大材小用。
裴旻一言不发,一步跨出,随手一抓,雨水与自身剑气凝为一把无鞘长剑,碧绿莹然,光如秋泓。
陈平安那只虚抬未曾落地的右脚,随之结结实实踩在道路泥泞中,裴旻身形出现在十数里之外的山野,陈平安如影随形。
在这之前,陈平安以心声与崔东山言语,交代了一件事。
对于天宫寺和蜃景城某些境界够高的练气士而言,就有两道撕开夜幕长达十数里的璀璨剑光,仿佛两条游曳高空的蛟龙,最终一闪而逝,消逝在两处对峙山巅。
在那之前,更有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划破天幕,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轻松松就切开了天地雨幕。
剑气极长,剑气极近。分明就是起于蜃景城,落在了京城外的天宫寺方向。无论是双方展现出来的剑气,还是那份浩大剑意,都让蜃景城一小撮侥幸感知到此事的地仙,倍感惊悚,一个个心神摇曳,要么开始捻诀敛息,藏身自保,要么将匆匆喊来嫡传到身边,披上法袍,符箓结阵,如临大敌,让那些年轻谱牒仙师一个个脸色惨白,误以为又有一场妖族作祟的灭国大战开启。
蜃景城其中竟然还有几位见机不妙的地仙,凭借大泉礼部颁发的关牒信物,匆匆忙忙御风离开了大泉京城,朝那两处京畿山巅相反的方向,一路远遁。怕就怕两位不知名剑仙的倾力出剑,一个不小心就会殃及整座蜃景城的池鱼,到时候不成气候的鱼虾也好,盘踞其中的蛟龙也罢,双方剑气冲天,一旦落地蜃景城,不谈城池割裂碎如纸篾,凡俗夫子身魂尽碎,只说那沛然剑气混淆城中灵气,便是大火烹煮无数练气士的处境,油锅之内鱼与龙,下场都不会太好。
一把笼中雀,一座小天地,笼罩住两座山头相隔数里的对峙双方。
裴旻沦为一只笼中雀,面对一位当家做主的“老天爷”,对方还是一位剑仙,老人依旧浑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再次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手中长剑,很熟悉,又有些陌生,到底是一把不再完整的仙剑太白了。裴旻沉默之余,一直在细细感知四周天地的剑气流转。
天地有序,星罗棋布,万象森严。好个剑气小天地,已经有了一份无漏的大道雏形。
老人轻轻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好佩剑,好飞剑,都要珍惜。”
之所以选择此地作为出剑处,两山对峙,相隔不远却也不近,是裴旻有意为之,就是想要试探一下这个年轻剑修的小天地,到底能够涵盖多大的真实天地。京城黄花观那边,以飞剑本命神通笼罩一座小小道观厢房,显然是这个陈平安在藏拙,说不定先前连那腹部挨了一剑,给钉入墙壁,因此受伤都是一种示弱。
对方都不再言语,问剑只在剑术上。
裴旻也就不再客气。
两山对峙的天地高空处,两条剑光在天地间一记磕碰,出现了一个略微倾斜的“一”字。
看似是各自递出一剑,陈平安先行出手问剑,裴旻就好整以暇地以剑接剑,最终双方剑光,极有默契地落在相同处,事实上裴旻与陈平安是一瞬间各自出剑十二次,一次比一次出剑更快,剑气更重,但是剑光轨迹,丝毫误差,只在第一剑的路线之上。裴旻依葫芦画瓢,跟着照做。
剑光消散,双方剑意余韵依旧无比浓厚,充斥天地八方,对方不再出剑,身形也不见。裴旻依旧纹丝不动,微微讶异,这门剑术,颇为不俗,气象很新,竟然能够不断叠加剑意?只不过十二剑,是不是少了点,若是能够积攒出二十剑,自己说不定就需要稍稍挪步了。
剑光来势如雷电,去势也快,两剑共同写就的那个“一”字,却足够斩杀数位被天地压胜的元婴地仙了。
裴旻手腕一拧,剑光一闪,随便一剑递出,身侧方向,有凌厉剑光横切天地,将一道无声无息的隐蔽剑气打散。
先前一剑,光彩夺目,但是裴旻出剑极其精准,剑气刚好相互抵消,只存剑意,但是这一剑来时悄然,被裴旻一剑拦阻后,却声势浩大,剑气粉碎四溅如一场大滂沱雨,大地之上的山林间,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细密沟壑,剑痕遍布山上山下。一条山林溪涧好像被纵横交错的双方流散剑气,同时切割成数百截横竖不定、大小不一的水田。
裴旻看了眼手中雨水所凝长剑,剑身已经断为两截,终究只是寻常物,到底不如那把剑尖是太白的古怪长剑,来得锋锐无匹。
只是两截断剑被剑气牵引,自行缝补如初,重新变成一把剑光清亮的莹然长剑。如果不是为了表明剑修身份,以裴旻的境界,
裴旻有些好奇,天地间何物,能够炼化为太白剑尖的剑鞘。一大块斩龙台,勉强可行,但是过于笨重,何况品秩也不够高。而且太白剑尖,哪里还需要凭借斩龙台去磨砺,这就跟一位飞升境大修士,还需要几颗雪花钱去添补人身小天地的灵气湖泽一般。
裴旻说道:“再让你出一剑,三剑过后,再来接我三剑,接得住就不用死。”
裴旻突然笑了起来。年轻人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因为小天地当中,如清明节有人上坟撒黄纸一般。
约莫有一千八百余张黄纸符箓,陈平安依仗“天时在我”,刹那之间就以剑气一一为其点睛符胆,灵光熠熠。
天幕犹如悬挂一条星河,然后一个骤然下沉,只是剑气符箓之间,相互牵引,如一部落笔繁密的钦天监星象图。
陈平安身形隐匿在一处,以心意驾驭那座剑阵狠狠砸向山巅的持剑老者。
而陈平安其实就站在裴旻所在山头的山脚,只不过天地有别,咫尺天涯,身在笼中雀中,距离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只要陈平安胆子够大,都可以站在山巅老者身边,选择与裴旻并肩而立,同时两者事实上却会相隔千百里。但是陈平安还是担心一位早已剑术登顶人间千年的老剑仙,到现在为止都还没祭出那把本命飞剑,实在让人太过心弦紧绷。
万一裴旻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再若是不去管那剑阵,莫名其妙就找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地,选择一剑破万法,开天地,无视光阴长河,瞬间压制住笼中雀,山巅山脚这份间距,陈平安也有避让一剑的余地。与此同时,陈平安始终古怪行事,预留了几个心念,在别地数处,好像一个个虚无缥缈的远游阴神,躲在幕后“凝神”观察裴旻的出剑,断定裴旻能够凭借这点细微“心念涟漪”,然后递出下一剑却落空。
如果不是被宗师喂拳多了,在剑气长城又见多了剑仙。
不然任何一位寻常剑修,光是面对剑术裴旻这个名字、称呼,都不用裴旻真正递剑,就已经让一位剑修不由自主地道心失守几分。
就像一位练气士跑去跟龙虎山大天师切磋雷法,难免心虚几分,除非是符箓于玄和火龙真人。
裴旻一手负后,持剑之手,轻轻震碎手中雨水长剑,一挥袖子,雨水剑气四散,以裴旻山巅所站为圆心铺开,横向隔绝那个年轻人的小天地。
剑气流散如湖水涟漪阵阵,最终出现一道巨大镜面搁放在人间。
老人随手就将一把笼中雀小天地,上下一分为二,绝天地神通。
虽然已经找到了那个年轻人的真正藏身之所,那小子就在山脚溪涧旁站着,只是先前说了先领三剑,裴旻还不至于出尔反尔,就故意当是毫无察觉,看那剑符结阵,与剑气镜面相互间再问一剑。又是一门比较新颖的剑术。
就是过于花俏了点,符纸底子太差,使得符箓品秩高不到哪里去,而且其中十数种符箓倒是比较陌生,连裴旻都猜不出大致的根脚,不过这座剑符大阵,总之属于瞧着好看,意思不大。
又不是战场,剑修之间的捉对厮杀,一味求大求全,那个年轻人到底图个什么?是不是太不珍惜最后一次出剑机会了?还是说年纪太轻,剑术造诣,技止于此?
星河坠地,湖面抬升,撞在一起。
在剑气长城,剑修齐狩,其中一把本命飞剑“跳珠”,有望成为仙兵品秩,一旦齐狩的剑意和灵气,能够一口气支撑起三千六百把“跳珠”,齐狩就能够验证那位白玉京道家圣人的大吉谶语,“坐拥星河,雨落人间”。当年在城头上,陈平安就以符箓,
主动为齐狩的这把飞剑增添攻伐威势,以剑与符结阵,花点钱,就好像能为飞剑白白多出一桩本命神通。
在一次次乘坐渡船远游途中,陈平安除了小心翼翼炼剑尖太白为剑,炼化那团灰袍棉布作为剑鞘,精心打造出一把佩剑。
画符和练拳都没有片刻懈怠。因为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导致陈平安始终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压制,故而练拳是醒也练睡也练,反正容不得陈平安懈怠片刻,所以画符一事,就成了炼剑之外的重中之重。
本来陈平安的这座符箓剑阵,是将来用来送给正阳山或者清风城的一份见面礼。
一处预留山巅原地的心念,飞剑初一突兀现身,急急掠去,剑光一闪,直指对面山顶的裴旻。
另外一处宛如阴神出窍的心念,一把有雷电萦绕的飞剑,却是长掠去往裴旻的东北方位,好像问剑跑错了方向。
第三处心念隐匿地点,飞剑如一枚松针,划破长空,从裴旻身后赶往山顶,剑尖指向老人后脑勺。
不但如此,那座星河剑阵,与一座剑湖只撞碎了半数,天地倒转,一幅山河画卷就像被人随意翻转褶皱,半数星河剑阵直接从天地远方浮现,看似极其遥远,再一个灵巧鱼跃,缩地山河,与那伞柄如出一辙,铺天盖地,瞬间就将整座山顶的那个老者笼罩其中。
裴旻始终一手负后,面对半座星河剑阵和三把“本命”飞剑,老人只是单手掐剑诀。
一剑不出,裴旻只是不再刻意拘着一身磅礴剑气,山顶之上,剑气之盛,如一轮大日蓦然跳出东海到人间高处,剑光刺眼,轰然扩大。
星河剑阵被一冲而碎,果然,那把好像跑错了方向的雷电交织的飞剑,是真的跑错了,并未近身。两把剑尖分别指向裴旻心口、后脑的飞剑,其中那把剑光雪白的飞剑,是障眼法,一闪而逝,去往别处,唯有那枚好似细微松针的飞剑,的的确确,不知死活地邻近了山巅,不改路线轨迹,结果一头撞入那剑气光亮当中,如一根钉子嵌入墙壁。
裴旻驾驭剑气,双指并拢,将那把飞剑稳固在原地,无奈摇头,果然是北俱芦洲恨剑山的一把剑仙仿剑。
裴旻心中不再疑惑,因为那把名为“古翠”的剑仙本命飞剑,也就是指尖这把飞剑的所仿飞剑真身,当年就是被他亲手一剑斩碎的,所以今天见到这把飞剑,裴旻才会有些古怪。
飞剑松针,微微颤动,裴旻笑了笑,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将其粉碎,“飞剑古翠,没就没了,不该因为一把仿剑沦为后世笑谈。”
再将那崩碎的剑意剑气重新凝聚,好似一把剑仙飞剑“古翠”重见天日,裴旻说道:“第一剑,接好了。”
裴旻所在山头,已经荡然一空,都已被那座星河剑阵撞烂。
老人悬空而停,将天地间仅剩的一点残余灵气,再次凝为一把长剑,第一剑,不过是学那剑仙最喜欢的飞剑取头颅,其实比较含蓄,可手中第二剑,只要递出,力道就会稍微大一点了。
这座被一把飞剑神通拘押起来的小天地,已是渐渐趋于一座最为针对练气士的无法之地。
先前那个年轻人第一剑,叠剑十二为一剑,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要吓唬一位曾经独占浩然剑术鳌头的裴旻,也不是一个晚辈剑修在那边炫弄剑术,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耗尽小天地的灵气,至于为何不是凭借老天爷身份,一祭出飞剑就鲸吞灵气,还是谨慎使然,在裴旻看来,这是明智之选,不然陈平安就会先主动吃裴旻一剑,裴旻不介意一粒精粹剑意在年轻人的人身小天地内,循着经脉驿路,游山玩水,见门敲门,涉水蹚水,转瞬游曳个千百里路途。
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再难缠,眼高于顶,会认为天地间的练气士,其实就两种,剑修,和其余全部的练气士。
可不得不承认,剑修终究还是练气士,一样需要天地灵气,厮杀之时,尽量会先用身外天地的既有灵气。
而裴旻也到底不是那位传授过几手剑术的人间最得意,老人既没有能够合道十四境,也无法学那白也,心中诗篇不用尽,天地灵气就会源源不竭。裴旻一直很可惜白也不是真正的剑修,只是持剑太白,却没有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不然裴旻不觉得那个心比天高的文海周密,能够谋划得逞。
山脚处的陈平安一闪而逝,天地间如有松涛阵阵,一抹仿佛凝聚了天下青松全部古意的苍茫剑气,出现在陈平安原地,然后跟随随意跨越天地山河的陈平安,不见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暂时成为裴旻一把飞剑的“古翠”,临阵倒戈一般,按照老者的心意所指,一次次倏忽现身,神出鬼没,始终跟随陈平安的缩地山河,有几次甚至还要未卜先知,早于陈平安的落脚地点,如果不是陈平安同样未卜先知,就要主动一头撞上那把飞剑,自己寻死一般。
最终从松针碎为古翠的飞剑,与飞剑初一撞在一起,后者剑身极为坚韧,只是剑尖磨损,但是裴旻随手造就出来的飞剑,却已崩散。
但这却是飞剑初一跟随陈平安远游至今,第一次受损如此严重,剑尖几近折损。
咦?
年轻人这么快就看破了个真相?知道为何会被一把飞剑古翠追着跑了千万里?
裴旻微微讶异。
老人突然转身随手递出第二剑。
陈平安竟然舍弃那把长剑不用,只以剑鞘作剑,一剑遥遥劈斩而下。
裴旻不得不稍稍眯起眼,互换一剑,两人剑术,大道至简。一人竖剑,剑光直下。一人横剑,剑光如山岳横亘。
裴旻手中剑碎,但是身形依旧丝毫不动。
这一剑,气力不弱啊,不太像是个玉璞境的剑修,都可以搬动一座与山水气数牵连的小国山岳了吧。
裴旻也懒得继续凝气为剑,双指并拢作剑,往一处轻描淡写,轻轻一戳。
老人烦也是真的有点烦了。
年轻人手段太多,心思太细,让这场问剑显得太不爽利。
递三剑,接三剑,然后一个倒地不起,生死全部听天由命,不就完事了?
裴旻身后山头那边,躲无可躲的一袭青衫被迫现出身形,右手攥紧剑鞘,左手双指抵住剑鞘一端,被剑光撞击,人与剑鞘,一路向后倒滑。
剑光太过迅猛沉重,如一记铁锤擂白纸鼓面,最终陈平安仍是两条胳膊往身前弯曲一靠,手腕处,胳膊,肩头,皆有一连串清脆碎裂声响起,手中剑鞘狠狠砸在陈平安胸口上,一袭青衫向后倒飞出去,仍是伸手一抓,山巅处的太白剑尖所炼长剑,剑归长鞘,以此抵消掉那道剑光的后劲,剑光炸开,一件青衫法袍破碎不堪,年轻人一张脸庞,尤其是双手,更是渗出无数条细密血痕。
陈平安终于止住一退再退的身形,左手持剑鞘,拇指抵住剑柄,身形佝偻,本该握剑的右手,依旧捂住原本已经止血的腹部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剑心止水,拳意巍然。
也算是一个山水相依的古怪格局。
一个能够将止境武夫宏大拳意融入剑术的剑修,确实不常见。
裴旻完全没有乘胜追击的意图,因为毫无必要。
好歹给这个年轻人一个喘气的机会。
不愧是位底子极好的止境武夫,体魄坚韧异常,加上又是能够天然反哺肉身的剑修,还喜欢身穿不止一件法袍,擅长符箓,精通一大堆不至于完全不实用的花俏术法,又是个不喜欢自己找死的年轻人……难怪能够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一个外乡人,都能够担任那座剑气长城的隐官。
一般人对上了,难杀不说,还很容易就会阴沟里翻船。
关键这小子是个吃过一次亏就长记性的。
竟然明白了自己为何那么容易找出踪迹。
是那把太白剑尖炼化而成的长剑,让陈平安泄露了马脚。
一方面此剑是剑意太重,裴旻作为一位登顶浩然剑道之巅的老剑修,再者裴旻对那白也的剑术和佩剑太白,其实都不陌生。先前那白衣少年在天宫寺禅房外,应该与陈平安提及过自己的身份。
为了不占便宜,方才飞剑“古翠”的祭出,裴旻有意压境在了仙人境。
年轻人将错就错,故意分开长剑和剑鞘,选择只持剑鞘,近身一剑,直直斩落,最终将危机转化为一次不是什么机遇的机会。
裴旻与那个年轻人对视。
后者一脚蹬地,整座山头都碎了大半,被一脚踏平。
右手握剑却未拔剑出鞘,主动近身来接裴旻第三剑。
裴旻到现在为止,裴旻还没有真正出剑。
裴旻不是那位人间最得意,虽然不是十四境大修士,老人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自然会有本命飞剑。
一个飞升境剑修,而且拥有惊世骇俗的四把本命飞剑!
裴旻摇头笑道:“总不能笃定我不会杀你,就一直这么有恃无恐吧?这种喜欢挨揍的习惯,以后改改。”
那个生性谨慎的年轻人,还是选择人与剑分开行事,那把长剑与持鞘陈平安再次一起消失。
只是陈平安却没有选择递出先前相仿一剑,而是心念分散八方,天地间起剑无数,驾驭八条飞剑长河,浩浩荡荡涌向裴旻。
裴旻点点头,剑多就是了不起。
年轻人的第二把本命飞剑,配合第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确实看上去比较天衣无缝。不过在裴旻这边,就只是看上去了。
裴旻想了想,终于祭出某把本命飞剑。
整座小天地变成一座雪白雷池,千万条雷电长蛇如飞剑,肆意绽放,依旧是以一对一,以飞剑对飞剑。
这把本命飞剑名为“神霄”。
裴旻自己则缓缓飘落在溪涧旁,一路上,井中月的飞剑,都被裴旻一身剑气撞开,裴旻蹲在水边,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重量。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不光是整条溪涧之水,所有水雾都被拘押在手,这就是裴旻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的天赋神通。
飞剑名为“水仙”。
让裴旻能够仿佛光阴长河当中的一头水鬼,在裴旻有心设置的座座渡口畔,随心所欲,游走无拘束。
除了有一层天然限制,极其消耗裴旻的灵气和心神,而且其实最为忌惮笼中雀这般的小天地,但是年轻人境界不够,天地不够牢固,看似无漏,终究不算真正的无懈可击,当然还是有隙可乘的。
当裴旻一步跨出,真身留在原地,出窍阴神则“游曳”来到一处光阴渡口,双指作剑,朝山脚处一袭青衫的后背轻轻一戳。
真实天地当中,陈平安一个心生感应的身形倾斜,然后一个踉跄,莫名其妙从后背处出现一个窟窿,既无半点剑气,也无丝毫剑意,陈平安如果不是灵光乍现,恐怕就要被一记指剑洞穿心窍了。不会死,但是会少掉半条命,武夫体魄留下一个巨大的后遗症,练气士境界会不会跌境,看那半条命的运气。
然后天幕处出现了一道剑气光柱,将其笼罩其中。
双手持剑,连人带剑,砸在那座平整山顶之上,最终山崩地裂,整座山头都炸开,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巨大坑洼。
是裴旻的第三把本命飞剑,“一线天”。
只是大坑当中已经失去了陈平安的踪迹。
但是一道道笔直一线的剑光,在天地间出现,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横七竖八,一一掠过,每次剑光现身,末端都有一袭青衫仗剑,左手持剑,出剑不停。
在那渡口处的裴旻阴神,忍不住感叹一声,看来是个走惯了光阴长河的,不然不会躲这一剑。第一剑,好像是那十二剑重叠?
裴旻阴神就在三座心神预设的光阴长河渡口,递出了十二道指剑。年轻剑修敢在自己这边抖搂那心念分神的手段,那么裴旻依旧是有样学样,用以还礼。年轻人的本命窍穴,搁放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加上储君之山的气府,差不多刚好让裴旻轻轻敲门一遍。
老人始终压境在仙人。
其实已经够欺负一个晚辈的了。
这个年轻人,靠着一把飞剑小天地,一副止境武夫的体魄,以及熟稔光阴长河,加上左手持有那把足够锋锐的仙兵长剑,大体上已经救下自己三次。
在裴旻准备收起神霄、水仙和一线天三把本命飞剑的时候。
毫无征兆,一剑赶至,而且来得有点不太讲道理。
是一把无人持剑的剑尖太白所炼,比那先前陈平安剑鞘一剑斩落,剑术不同,剑意剑道更不同。
长剑直线而至,直奔干涸河床旁的裴旻真身而来,自斩笼中雀小天地,所以一往无前,势如破竹。
裴旻阴神退出光阴长河,归窍真身,想了想,没有选择避让锋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把长剑的剑尖。
一团剑光轰然绽放。
以至于整座小天地都变成雪白一片。
一袭青衫在裴旻身后递出一拳。
结果迎头撞向裴旻尚未收起的三把飞剑。
躲过神霄,被水仙割破脖颈,被一把一线天从拳头穿透整条胳膊,最终从肩头处刺穿。
身为止境武夫,陈平安这一拳,竟然最终静止悬停在裴旻的身后一尺处。
因为裴旻的第四把本命飞剑,就悬停在陈平安眉心处,只有一寸距离。
飞剑静止,只是剑尖所指,陈平安原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好像被一盆剑气清水冲洗了一遍,再无半点鲜血,但是眉心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窟窿。
裴旻缓缓转身,笑道:“是觉得以命换伤,不划算?”
陈平安收拳,抬起手掌,抵住眉心。
心念微动,长剑与剑鞘同时画出一个弧线,分别绕过裴旻,朝陈平安飞掠而来,最终长剑归鞘,被陈平安右手握住。
与此同时,化剑无数的那把井中月,最终归拢为一剑,一闪而逝,返回那处本命窍穴。只是笼中雀,依旧不曾收起。
裴旻问道:“知道我为何在此,为何出剑,为何留力?”
陈平安点点头。
裴旻终于有些理解当年与邹子的那个约定了。陆台以后需要打杀之人,其实一直不曾远在天边,两次都始终近在眼前。陆台拥有那两把占尽先手、后发优势的飞剑,确实仍然不够,还得加上自己传授剑术。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今夜问剑,除了那没头没脑的一剑,估计是想要回礼,未尝没有事先演练一场的念头。
加上裴旻也不介意此事,就顺水推舟,大致上给出了三把本命飞剑的剑术,至于能学走几成,看陈平安的本事。
要是一个本事不济,死了,或是重伤跌境,就怨不得别人了。
如果裴旻真要杀他,天宫寺那边一个仙人境的白衣少年,可以拦,但是注定拦不住。
之前裴旻就与申国公高适真说过,千里之外,某人都会救人不及。而这个某人,当然就是陈平安的师兄,左右。
陈平安放下抵住眉心的那只左手,突然做了一个古怪动作,结合一门指剑术,学那裴旻的剑气流转,双指并拢,轻轻一戳。
裴旻摇摇头,“几分形似而已,后来的剑修陆舫都学不好,何谈其他武夫。”
那个剑术造诣还可以的痴情种,勉强算是裴旻的一个不记名弟子,裴旻不愿多教他剑术,陆舫曾经专程为了这门指剑术,去过一趟藕花福地。
陈平安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的镜心斋,有那指剑术享誉天下,看来这门剑术的老祖宗,就是裴旻了。当然两者威力,天壤之别,镜心斋的福地武夫,只是学到了些皮毛。
裴旻抬起一手,手心一捧凝为拳头大小的溪涧流水,重新倒入河床,然后问了个问题:“陈平安,你是个哑巴?”
除了天宫寺的大门口,年轻人说了句客气话,之后一场架打下来,竟是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陈平安摇摇头。
裴旻微微一笑。
陈平安立即悬剑在腰侧,抱拳道:“剑客陈平安,见过浩然裴旻。”
先自称剑客。对方的名字也喊了,却也还是个分量不轻的尊称、敬称。
裴旻双手负后,缓缓走在溪畔,陈平安默默跟上,落后半个身形,呼吸浑浊,脚步不稳。身上伤势实在太多,而且绝对不轻。
如果承受同样程度的伤势,裴旻未必能够像自己这样行走。
裴旻突然说道:“故意拖延时间,是想要通过你的学生,从高适真嘴里撬出点线索?”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为何会与一位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搅和在一起?”
裴旻同样反问道:“你难道不该好奇那个斐然,为何在你看完密信之后,再让我递剑?既然一切谋划,都已水落石出,一个龙洲道人,杀不杀,还有区别吗?至于斐然为何如此,我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你们俩个,到底什么关系?”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什么关系,只是在战场内外,打过两次照面。”
裴旻点点头,“原来是为了确定我与斐然约定的具体内容,怎么,担心我是蛮荒天下的细作?”
陈平安说道:“斗胆问剑,就是确定此事。”
裴旻惊讶道:“你有信心,在我剑下逃命?”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说自己年少无知,不够真诚。调侃一句吹牛不犯法,极有可能会多挨一剑。
干脆什么都不说。何况这会儿,随便说句话都会浑身绞痛,这还是裴旻有意无意,并未遗留太多剑气在陈平安小天地。所以陈平安还能忍着疼,一点一点将那些稀碎剑气抽丝剥茧,然后都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先前在寺庙门外,与崔东山交待之事,就是留心自己收起笼中雀小天地后的一枚白玉簪子,一定要迅速将其收入囊中。
若是笼中雀破碎,同时又无白玉簪子掠空,就让崔东山什么都别管,只管逃命,争取以最快速度往南逃命,尽早与姜尚真汇合。
所以崔东山在天地隔绝之时,就会立即飞剑传信姜尚真,密信肯定内容不多,大概就是类似一句“速速赶来问剑裴旻”。
到时候陈平安如果还有一战之力,就可以走出崔东山暂为保管的那支白玉簪子,联手崔东山和姜尚真。哪怕已经身负重伤,陈平安终究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其实先前这一战,只说险象环生的问剑过程,其实还不算是真正的凶险,陈平安只怕裴旻万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叶洲的棋子,或者与那仙人韩玉树是同道中人,裴旻一个不管不顾,直接以飞升境剑修境界,选择倾力一剑斩杀自己。
裴旻愿意先以一截伞柄问剑黄花观,看似没有太重的杀心,可在陈平安先前看来,要归功于学生崔东山的现身,让裴旻心生忌惮。而崔东山又一语道破对方身份,接连拎出左右、刘十六和白也三人,摆出一副求死架势,更是一记神仙手。崔东山就是明摆着告诉裴旻,他们先生学生二人,今夜是有备而来。
所以说下棋一事,无论是自己落子天宫寺外,还是明知面对裴旻,一样能够算计人心,这个学生在棋术一道,都是自己这位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叹了口气,“知道你还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这个人比较怕麻烦,倒不是担心你去文庙那边告状,而是约定还没完成,不好随便离开此地。不妨与你说件事情,我勉强能算是陆台的师父,之一。那孩子身为剑修,却恐高,其实不是装的,是因为他年少时,在陆氏藏书楼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写的剑谱,所谓剑谱,其实就是里边藏有四把本命飞剑的四道精粹剑意,那孩子傻乎乎问剑一场,跌境之外,道心都受损了,不然换成一般的剑修,有他那资质,加上陆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婴剑仙。”
陈平安说道:“明白了。前辈的行踪,不会流传开来。”
一个年轻晚辈如此识趣,反而让裴旻有些于心不忍。
陈平安却说道:“我知道陆台,就是那个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有人想要针对我,而且手段极其巧妙,不会让我一味吃亏。所以没关系,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刘材,是等那个幕后人。”
藕花福地镜心斋的指剑术。
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个“陆台的师父之一”,线索逐渐清晰,终于被陈平安提起了一条完整脉络。
大泉王朝,浣纱夫人,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先生和剑术裴旻共同所在的那个王朝,也有一座天宫寺,曾经也有皇后祈雨天宫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天宫寺,还曾经留下过一桩典故。
当年在小镇家乡,因为一片槐叶飘落的缘故,陈平安选择遇姚而停。在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类似白纸福地的古怪秘境。而在更早的飞鹰堡,那个施展了障眼法的汉子,的的确确是露过面的,当时与出门的陈平安擦肩而过,那会儿陈平安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却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时的陈平安,根本想不远。
看来与裴旻一样,天宫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招呼”,是一种不算提醒的提醒。好像是那个年少时赠送糖葫芦的汉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与陈平安埋好了伏笔,只看陈平安愿不愿意,能不能多想几步,是否涨了记性,确信那匪夷所思的种种万一,就真是处处是那万一。
当年与陆台两人结伴游历,陆台曾经开玩笑,因为瞧不起陈平安的那枚养剑葫,陆台亲口说过他有一件养剑葫的老祖宗,所以后来听闻年轻十人,陈平安才会将其与剑修“刘材”联系起来。
陆抬,剑术裴旻,距离观道观入口处并不算远的桐叶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样是天宫寺祈雨过后顺利称帝。
都是细细碎碎的零散线索。
就像当年游学路上,一本江湖演义小说,李槐只对那些大侠们惊心动魄的打杀场景感兴趣,小宝瓶却更感兴趣那些在书上,都没能说上一句话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飞鸟劝客声的山山水水。其实两者皆可,可翻书可以如此随性,书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陈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一字了。
裴旻没来由问道:“与你师兄左右学了几成剑术?”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到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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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旻剑气小天地被先生随便一剑打碎,先生又跟随裴旻去往别处后,崔东山先飞剑传信神篆峰,然后重返禅房院外,翻墙而过,大步向前,走向那个站在门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国公爷。
看来被那道剑光吓得不轻,呆头鹅似的杵在门口不敢挪步了。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离着禅房门口还有十余步,怒道:“你瞅啥?!儿子看爹两行泪啊?那还不给我哭!”
高适真笑了笑,没有老裴护着屋门,风雨飘摇,老人已经感到有些寒意了。
白衣少年一个拧腰蹦跳,落在距离禅房只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对高适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顾自骂道:“我瞅你咋地?!爹看儿子,天经地义!”
然后当白衣少年转过身,高适真看到那张脸庞,一个神色恍惚,身形一晃,老人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门。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撤去那张高树毅脸庞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与姓高的,那是贼有缘分。”
高适真沉声道:“他会有你这样的学生?有些玩笑,开不得。”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气不气?”
言语之间,竟然又变成了一张高树毅的脸庞。
高适真眯起眼,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攥拳在身后,“觉得好玩,就继续。”
那个“高树毅”捶胸顿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树毅大不孝,果然该死啊。”
高适真冷声道:“很好玩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一步横移,走出一个白衣少年,但是原地留下了个“高树毅”。
大雨滂沱,就那么砸在年轻人身上,很快变成一只落汤鸡,年轻人沉默无言,神色哀伤,就那么直愣愣看着高适真。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边,有愧疚,埋怨,怀念,不舍,哀求……
而白衣少年则继续一步一步横移,晃晃悠悠,不断挪步远离那个年轻人。
心如刀割的高适真低下头,喃喃道:“恳请仙师收起术法。”
缓缓抬起头,高适真侧过身,这位老态龙钟的国公爷,不经意间弯腰更多,神色黯然,说道:“仙师进屋坐。”
崔东山却笑问道:“当真不多看几眼?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
高适真摇摇头,率先转身走向屋内落座。
崔东山就让那“高树毅”移步,站在窗口那边。
进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东山伸长脖子,看了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点点头,“老高你确实是该来这寺里,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东山双手搭在椅把手上,开始晃荡椅子不断“挪步行走”。
相传裴旻剑术,掷剑入云,剑光透空,落剑别洲,可与日月争辉,令人神往。
高适真说道:“此处是佛门清净地。”
崔东山笑道:“心定了,哪里不是佛门清净地,只是个心不定,倒还好说,入寺烧香有用,禅房抄经也有用,可若是一个人心坏了,任你在菩萨脚下磕头不停,灵山依旧远在天边不可求。更怕一个人心坏而不自知,祈福消灾不灵验,反而会埋怨菩萨们不帮忙,你说该怨谁才算讲理?”
高适真说道:“仙师你想问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崔东山停下椅子,双手环胸,两只雪白大袖垂下,换了个姿势,身体倾斜,手肘抵住椅把手,再单手托腮,“只管开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来,就轮到你只管开口了?大泉申国公府的国公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个,不如屋里这个,屋里这个,又不如坟里躺着的那些。”
高适真开始闭目沉默。
崔东山哈哈大笑起来,“高老哥真生气啦,犯不着。”
窗外那个年轻人开始伸手拍打窗户,如敲心扉,不断在雨声中念叨着一句心声,“不要死”。
高适真忍不住老泪纵横,抬头痴痴望向窗口。
崔东山一挑眉头,有点意思,这个老高演技不错啊,崔东山还是担心先生那边的战况,就没心情与高适真比拼演技了,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屋里屋外的,都别假装伤感了,当年高树毅的尸体是被带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国公府偷偷摸摸为高树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藏又藏不住的。以后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晓得糊弄我,其实比糊弄鬼还难。”
高适真瞬间眼神冷冽,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信口开河”的白衣少年。
当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时候,可能是肌肤白皙又一身雪白的缘故,一双眼眸就会显得格外幽深,“只是我比较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以国公府的底蕴,你竟然一直没有让高树毅以山水神灵之姿,重见天日,没有将其纳入一国山水谱牒。当年等到高树毅的尸体从边境运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师帮忙聚拢魂魄,可到最后的魂魄残缺,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会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储君之山的山神府君,都是不错的选择。”
高适真其实是有话可说的,但是绝对不能讲。
因为当年那场雨夜小山之上,少年剑仙曾经说过一句话,让高适真极为忌惮。
“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为防万一,就根本不敢让高树毅的残余魂魄,塑金身建祠庙享香火。但是要说让高树毅去当那身份隐蔽的淫祠神灵,高适真又不舍得,更怕被那陈平安哪天重游故地,再循着蛛丝马迹,又将高树毅的金身打碎,那就当真等于是“下辈子投胎,再杀一次”了。
崔东山轻轻捻动手指,一脸可怜兮兮望向那个高适真,对方心神转动如流水,其实却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检心念如翻书,高适真依旧恍然不觉。
只是崔东山有些埋怨先生,当年这种壮举,这等豪言,都不与学生说一句,藏藏掖掖做啥子嘛。
崔东山其实哪怕不动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样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当先生在身边,当学生的,就比较惫懒不爱想事情了。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国公府密室里边的那盏油灯,我回了蜃景城,帮高老哥添油啊。”
高适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适真颓然落座。
崔东山则站起身,走到屋门口那边,斜靠屋门,背对高适真,白衣少年双手笼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亏,又给我逃了命,我肯定让你陪着高树毅做伴,每天都相依为命,面对面的,魂魄纠缠,分不清谁是儿子谁是爹。这都不算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偶尔你会把高树毅当那昔年爱妾,高树毅偶尔把你当丫鬟,或是某位仙子姐姐,那才有趣。反正桐叶洲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儿,不缺这么一桩腌臜事。”
高适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着老管家裴文月,一定要活着返回天宫寺。
崔东山笑道:“回了。”
一把笼中雀缓缓收起。
是先生独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先生就与那裴旻并肩现身,只不过先生留在了天宫寺山门口,裴旻则直接出现在了禅房外的院子。
崔东山转过头,笑容灿烂道:“高老哥,回见啊。”
崔东山走出禅房,一步来到寺庙门外。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笑道:“没事,伤重,却没有伤及大道根本。”
崔东山点点头,心声言语道:“姜尚真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只要三人联手,大可以试试看。”
陈平安摇摇头,“不至于。先回黄花观,路上跟你说细节。不过等会儿进入蜃景城的山水阵法,你来出手。”
离去之前,陈平安面朝天宫寺,低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崔东山只好跟随先生,有样学样,在山门外礼敬佛法一次。
两人御风极慢,陈平安详细说了先前那场裴旻压境在仙人的问剑过程。
崔东山竖耳聆听,默默记在心中。
崔东山见先生不再言语,就小声问道:“先生当年就觉得这个站在高适真身边的老管家,不对劲?”
陈平安摇摇头,“看不出深浅,没太在意。”
当年陈平安既不是剑修,武道境界也不够,只记得有个站在申国公身旁的撑伞老者,气势沉稳,所以误认为是一位大隐隐于朝的武学宗师。
崔东山感叹道:“先生做事,还是喜欢这么以礼待人。换成我,就我这随大师姐的小暴脾气,呵,早就对那裴老儿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击,年轻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打不死他,也要吓死他。”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如今就算你加上我,再加上姜尚真,对付一个裴旻,胜算还是极小,三人能够不死人就逃命,就算我们赢了?”
“换命有换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数。”
崔东山点点头,又摇摇头,双臂环胸,哼哼道:“今天是这样,可至多再过个百年,还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马,任何两个联手,一个只需要远远护阵,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没处逃,只能跪地上嚷嚷一句老子不是剑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贼啊,我跟他半点不熟嘞,所以你们肯定找错人喽。”
陈平安无奈道:“慎言。”
崔东山哦了一声,转去抚掌赞叹道:“不管怎么说,今夜问剑,裴旻愿意祭出全部飞剑,足可见这个老东西剑术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绝对是轻易不出手的。虽说杀力最大的,还是裴旻最后那把专门用来斩杀山上剑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数最少。好个深谋远虑裴老贼!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今夜问剑,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线天’,就太小气了,传出去不好听,等到将来先生天下无敌了,裴旻就没脸说自己当年与先生实打实切磋过剑法。如今四剑齐出,以后裴旻跟人吹起牛来,就底气十足了,指点剑术,能出四剑?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条老命,卯足劲与那陈大剑仙倾力问剑一场啊……”
陈平安愈发神色萎靡,轻声道:“给你一通胡扯说得犯困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不再打搅先生的休息。
禅房那边。
高适真踉跄走向老管家,伸手攥住裴旻的手臂,颤声惨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树毅!”
裴旻看着这个可怜老人,申国公府其实早已挑好了一条江水和一座高山,两者相邻。
裴旻没有挣开高适真的手,只是感慨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始终忌惮陈平安的那句话,高树毅当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开辟府邸当了什么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军帐,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书院翻旧账,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适真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什么陈平安,他就是斐然!”
陈平安是不是斐然,对于你们父子而言,如今还重要吗?其实半点不重要。已经连个一都守不住了,还想着所求更多。
枉费自己故意由着那个陈平安不撤去小天地,双方在那边散步闲聊许久。
裴旻叹了口气,后退一步,一闪而逝,只留下一句话,“既然已经上了岁数,就多想一想那几句老话。仁至义尽,好自为之。”
————
黄花观,今夜一场大雨下得很吓人。
刘茂只是连人带椅子被那么一推,就差点当场散架,呕血不已,摇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内留下了一把飞剑,悬停在空中,刘茂认得陈平安这把剑光幽绿的本命飞剑。
防人心,同时可以护着正屋那边的姚仙之。
刘茂瞥了眼墙上的那摊血迹,大局已定,陈平安还不至于演戏到这个份上,不然刘茂就要觉得这位剑仙,不是脑子太好,而是太无聊,脑子有坑。
如果说有无一把本命飞剑,是将剑修与练气士区分开来的一道分水岭。
那么一位陆地神仙,能否轻松掌观山河,是对一位地仙资质好坏、术法高低的试金石,而能否施展袖里乾坤,则是玉璞境修士与中五境金丹、元婴这地仙两境,一个比较明显的区别所在。那么除开三教和兵家分别坐镇书院、道观、寺庙和战场遗址,以及练气士坐镇一座仙门祖师堂的山水阵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能否构造出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实决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资卓绝的玉璞境都可以打造小天地,但是有些飞升境大修士反而做不成此事。
刘茂作为大泉皇子,对于修行一事,还是知晓一些山上内幕的。
刘茂起身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书架那边,仔细调整每一本书籍的细微位置,确定都恢复如常了,刘茂心里边才好受些。
只是当他看到书架空白处,刘茂不心疼其它书籍,却当真心疼那几本术算典籍。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刘茂心里边有些不得劲,只不过扫帚和簸箕,都在两个弟子那间屋内,至于搁放在什么地方,从未注意过。没来由想起那个陈平安竟然会留心竹竿晾衣,这么一对比,刘茂便有些颓然。输给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对方精心设置的圈套,确实在情理之中。
处心积虑,辛辛苦苦,当个一肚子坏水的人,结果还不如个好人聪明,这种事情就比较无奈了。
刘茂从未如此提不起半点心气,这种心境,都不是什么心疲力竭了,哪怕当年被名义上的父皇刘臻,事实上的兄长,过河拆桥,一道矫旨,就将自己赶到了一座荒废的黄花观,那会儿的刘茂,都不曾如此灰心丧气,还会想着兄长坐稳龙椅后,迟早有一天会记得他的有用。后来换了件衣服还没几年的兄长,偷偷掏空国库,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没有带走姚近之,按照斐然当年的说法,好像是兄长看似与姚近之天作之合,实则命里犯冲?那么到底是谁在当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变得极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刘琮?申国公高适真?
刘茂也不管那把飞剑听不听得懂,说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后推开窗户,喊道:“府尹大人,正屋里边有酒,带几壶过来,咱们聊聊。”
姚仙之起身来到正屋门口,“陈先生呢?”
刘茂说道:“有事先忙,让你等他。你要是担忧自己的处境,觉得陈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拦着。”
姚仙之讥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桥底下摆摊说书,真是浪费了。”
姚仙之犹豫了一下,转身去偏屋翻箱倒柜,找到了酒水,一手拎着两酒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厢房这边,进了屋子,瞥了眼墙壁上的血迹,不动声色,丢了一壶酒给刘茂。
刘茂接过酒壶,微笑道:“既没有跟我拼命,也不着急喊人进来。府尹大人,比我想象中还是要沉稳几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陈先生,就你这点脑子,都不够陈先生一巴掌拍的。”
刘茂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太多年未曾饮酒,只觉得辛辣,难以下咽,咳嗽两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书案,笑问道:“府尹衙门里边,老油子不好对付,软钉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只是喝酒,不答话。
刘茂的脑子不好,也只是在陈先生那边,在落单的自己这儿,姚仙之觉得很好使。
刘茂好像在跟一个老朋友酒桌上闲聊,笑呵呵道:“刚当府尹那会儿,是不是也曾雄心壮志,然后起先确实挺顺风顺水的,结果吃过一次没头没脑的大亏?最后你发现自己确实还不占理?然后衙门上下,一下子就气氛诡谲起来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说你的废话,老子只管喝我的酒。
刘茂自问自答道:“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这个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个公门修行成了精的家伙,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个府尹大人,你越是不与沙场武将姚仙之拉开距离,你就越不适应没有刀光剑影、瞧着一团和气的官场。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就只是让你此处碰壁,觉得憋屈,真正让你心里发慌的,是一些个沙场袍泽的所作所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们不对,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该怎么开口,该如何收场……”
姚仙之抬起头,脸色阴沉,怒道:“给老子闭嘴!”
刘茂微笑道:“其实官场上的为人处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凭她的聪明才智,也一定教得会你,只不过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断臂,又年龄相仿,所以她才会太忙。这样一个管着京城巡防事务的府尹大人,虽说办事不利,但是皇帝陛下会很放心。别瞪我,姚近之未必是这么想的,她是靠一种直觉这么做的,根本不需要她多想。就像当年先帝刘臻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爷爷又是怎么被刺杀的,她一样不需要自己多想。长久的好运气,加上始终的好直觉,就是气运。”
“另外那个姚岭之,教你还不如不教,跟江湖豪杰相处,她还凑合,到了官场,一样抓瞎。这个娘们,人是好人,就是傻了点。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嫁了个书生意气的绣花枕头,听说有副好皮囊,还是个探花郎?结果跟着李锡龄一起瞎起哄,故意处处针对你,以此邀名,在一干清流官员当中,好占据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锡龄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锡龄需要的,是个站在姚府尹身边的自己人,如此一来,在你之后的下任府尹,他只管可劲儿往外推,双手加双脚,只要这小子能推掉,算我输。”
“嗯,竟然没瞪我,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甭管好人坏人,总之所见略同,咱俩碰一杯,走一个?”
刘茂举起手中酒壶,面带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只是斜眼这位龙洲道人:“你这家伙要是肚肠没烂透,当个京城府尹,还真绰绰有余。”
刘茂扯了扯嘴角,伸出双指,扯了扯身上那件朴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陈先生,是怎么称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这从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将,江湖,我是独占一份的。你别忘了,我在离京走那趟北晋金璜府之前,是谁耗费足足三年,带着人走南闯北,在幕后帮助我们大泉王朝,编撰了那部多达四百卷的《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说到这里,刘茂自己抬臂高举酒壶,朝向窗户那边,然后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遥敬当年的那个刘茂。
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精通术算,痴迷堪舆,私底下还会与兄长约定,将来一定要让藩王刘茂为大泉王朝,编撰出一部部流传千古的鸿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这么些祖坟冒烟的敞亮话,是要补救什么?陈先生对你起了杀心?不至于吧,你如今就是个废物啊。”
刘茂啧啧道:“以前还真不知道你是个会聊天的。太多年没见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个愣头青。”
眼前这个络腮胡的邋遢汉子,曾经是一个眼神明亮的少年。
刘茂就这么沉默起来。
姚仙之突然说道:“来的路上,陈先生问了些你的以往事情,他说那部《大薄》编撰得极好,还说他不相信是刘茂的手笔。”
刘茂笑了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
人这辈子,痴心人,怕在酒桌上欢颜痛饮时,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个人记起来。
人这辈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个道理想明白。
刘茂说道:“姚仙之,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罢,都是陈平安某本书上,一笔带过的人物,当书籍越来越厚,我们就越来越无足轻重。”
姚仙之摇摇头,“你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跟你不一样,陈先生今天可以为了我爷爷,急匆匆赶来蜃景城,将来哪天等我老了,陈先生那会儿哪怕再忙,还是一样会赶来找我,陪我喝上最后一顿酒,我在信上说让陈先生带什么仙家酒酿,陈先生肯定就会帮忙带什么酒,你怎么比,你懂什么?”
刘茂笑着点头,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这么一聊,心里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骂了句娘。
刘茂刚要大笑,结果发现那把剑光一闪,飞剑消失无踪。
转过头去,看到窗户那边,倒垂着一张“白布”,还有颗脑袋挂在那边。
刘茂愣了半天。
陈平安双手笼袖跨过门槛,“不曾想龙洲道人,还挺会聊天。”
刘茂如释重负,打了个道门稽首,“贻笑大方了。”
崔东山爬过窗户,来到屋内,陈平安点点头,崔东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现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钱、又极其极其烫手的藏书印。
崔东山神采奕奕,盯着那方一路辗转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飞剑金穗,画出十数座金色雷池,层层叠叠,最终结为剑阵。这才将这方曾经藏书三百万的“老书虫”印章,收入袖里乾坤,崔东山心声言语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刚好周肥赶来,就让他陪着师父返乡。”
陈平安问道:“这么着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东山点头道:“很急。不过先生放心,我会尽快赶去落魄山汇合。在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后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师姐他们了,再着急赶路,蜃景城这边,我还是要帮着先生收拾好残局再动身,反正至多半天功夫就可以轻松摆平,无非是这个龙洲道人,水牢刘琮,再加上个没了裴旻坐镇的申国公府。”
刘茂原本已经放心许多,不知为何,见到这个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后,就又心弦紧绷起来,就像刚刚见到造访黄花观的陈平安。
那白衣少年突然转头瞪着刘茂,一手使劲旋转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个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爷我见过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称兄道弟的,平辈好哥们!所以你快点喊我老祖宗!”
刘茂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竟然直接带着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这一场,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后跟上。”
崔东山挺起胸膛,朗声道:“得令!”
等到先生一走出黄花观,崔东山趴在窗户那边确定关了大门,竖起耳朵再确定先生走远了,这才转过身,又重新转过身,听着对面厢房那边两位龙洲道人爱徒的微微鼾声,轻轻点头,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只蜘蛛,通体翠绿颜色,春光盎然,屈指一弹,指甲盖大小的小蜘蛛去势如箭矢,趴在对面窗户上,迅速结出一张大网,刘茂瞥了一眼,额头立即渗出汗水,那张蛛网隐约之间,有寸余高度的曼妙女子,身穿红裙,彩带飘摇,一个个身形缥缈掩映云雾中,婀娜多姿,眼神迷离,最终化作一缕缕青烟,渗透窗户,去往睡熟二人的梦中……
白衣少年再一把抓住龙洲道人的胳膊,微笑道:“这就送你入梦?”
刘茂虽然不清楚一旦入梦,被那春梦蛛的蛛网萦绕一场,具体的下场会如何,依旧一身冷汗,硬着头皮说道:“仙师只管问话,刘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轻轻一拽,就将刘茂的魂魄从皮囊中拽出。
刘茂以心声道:“不要牵扯他们,恳请仙师换一种法子。”
崔东山摇摇头,“相信我,你事后只会更加后悔的。”
刘茂说道:“最少现在我不会后悔。”
崔东山看着他。
刘茂无奈喊了一声:“老祖宗。”
崔东山笑骂道:“道长真是机智得可怕啊。”
崔东山一挥袖子,那张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拼凑出原貌,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盘腿而坐,然后就那么直愣愣看着刘茂。
崔东山先招手收起了那只春梦蛛,然后沉默许久,再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刘茂目瞪口呆。
黄花观外边,在回去路上,既然陈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隐藏在黄花观附近的大泉谍子,借了两把雨伞。
两人撑伞并肩而行。
在他们刚好走到姚府大门口的时候,白衣少年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心声笑道:“先生,我总算见着那个斐然了,许多个细节,刘茂果然自己都记不清楚,真是个骑龙巷左护法的记性。
“然后我去了趟水牢,见了那刘琮,当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边的廊道里边,一边搔首弄姿转啊转,一边放了串响屁,那个刘琮差点没把一双狗眼瞪出来,估摸着以后再见着某个心仪的姑娘,仰慕之心,爱恋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连累人间又少了半个痴情种。”
“当然了,学生不敢耽误正事,从刘琮那边得了传国玉玺,就又偷偷放在了黄花观某个地方。”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伤口疼痛,也确实头疼崔东山的作为,问道:“他们俩都没疯吧?”
崔东山笑嘻嘻道:“怎么可能,学生是治好了他们的失心疯才对。等到先生离开姚府,我会再两头各跑一趟,好趁热打铁。”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个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突然一个身体前倾,弯腰再抬头,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别这样,我是个爷们。”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那个少年了。
三人走入姚府后,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弯来绕去,更能立竿见影,很难学啊。”
崔东山却摇头,一本正经道:“学生只是擅长摧破某事和捣烂人心,先生却恰恰相反,是学生应该学先生才对,其实更难学。”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使劲晃了晃,“就当你这句话不是溜须拍马了。”
崔东山笑眯起眼。
姚仙之虽然不知道他们俩在聊什么,只是惊讶为何陈先生会有这么个学生。
难道跟当年那个鬼精鬼精的黑炭小丫头一样,都是陈先生路边捡的?
一想到那个叫裴钱的小黑炭,姚仙之就忍不住翻白眼,天底下竟然会有那么浑身机灵劲儿的小姑娘,话里话外,言行举止,全是心眼儿。当年她只是屁大年纪,就能把狐儿镇几个江湖经验老道的老吏捕快给拐到沟里去了,事实上,后来一路北游,姚仙之也没少吃亏,比如差点就信了陈先生是她爹,只是因为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双方关系暂时不便公开。这还不算什么,比如小黑炭帮忙姚仙之看手相,还说她是个苦命人啊,因为是天生开了天眼的,遭了老大罪喽,总能瞧见那夜游神枷鬼魅游街啊什么山神娶亲的活人回避啊,而且小小年纪就能走那过仙桥,什么需要身上携带一枚仙家铜钱,才可以过桥不喝那碗汤……总之说得环环相扣,如果不是陈先生拧着黑炭小姑娘的耳朵,给扯远了,然后她站在远处,双臂环胸,一边挨训,一边眼珠子急转……差点就让先前一直小鸡啄米的姚仙之,想要掏出所有积蓄,给小姑娘作为算命的报酬。
如今姚仙之再想起这些,真是不堪回首啊,竟然给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
不知道小黑炭跟在陈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来,有没有稍微改改,肯定会的吧,毕竟是跟在陈先生身边。
到了姚府,崔东山得知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封飞剑传信后,犹豫了一下,在先生的几张符箓之外,他又毕恭毕敬从先生那边“请出”了一本《丹书真迹》,直接翻到最后几页,再掏出三张金色符纸,不到一炷香,就画出三张同样需要消耗阴德的符箓,一左一右,张贴在病榻两边床栏高处,最后一张则贴在屋门外。
最后崔东山与姚仙之开门见山道:“我和先生的符箓,能够让老将军不伤半点元气,睡个一年半载,至多两年,姚府这边都不用担心老将军睡得沉。在这期间,如果能够等到一枚品秩足够的丹药,清醒过后,姚老将军可以再约莫延寿半年,最多七个月,最少五个月。但是这枚丹药,有没有,什么时候送到,先生,我,都不做保证。而且事先说好了,姚家得自己花钱买,而且一文钱都不能少,不是先生和我不舍得花这个钱,这是规矩,是为姚老将军好。”
姚仙之眼眶通红,站在原地,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拳头,望向那个白衣少年,邋遢汉子用拳头在心口处重重一敲。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陈平安,缓缓起身,拍了拍姚仙之的肩膀,“我希望你还是能够当这个府尹,仙之,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再熬一两年,确实是做不来,到时候你再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姚仙之转过身,擦了擦脸,立即转过头,笑道:“其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不去边关了,老子还真就在府尹这个位置上趴窝不动了!不过我也事先说好,陈先生的下宗供奉位置,得帮我留一个。”
陈平安微笑点头。
看着眼前这位笑脸和煦的青衫男子,姚仙之突然又红了眼睛,使劲皱着脸,邋遢汉子辛苦绷着脸庞,颤声道:“陈先生,其实也怨过你,埋怨当年你怎么不留下来,我知道这样很没道理,可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不喝酒,心里难受,一喝酒,就会这么想,更难受……”
陈平安轻声道:“不也熬过来了,对吧?以前能咬牙熬住多大的苦,以后就能安心享多大的福。”
姚仙之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我得赶回金璜府那边,北去天阙峰,我可能就不来蜃景城了,要着急回去。等到姚爷爷醒过来,我肯定会再来一趟。到时候见面,你小子好歹刮个胡子,本来相貌挺周正一人,愣是给你折腾成注定打光棍的样子。”
姚仙之笑道:“我少年那会儿,模样确实比陈先生差不了多少。”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有些差距的吧。”
崔东山点头道:“就跟现在差距一样大吧。”
拂晓时分。
崔东山带着先生悄悄去了趟京城钦天监。
先生与那个碧游宫水神娘娘聊完事情后,双方离别在即,先生突然与那位金身破碎大半的柳柔作揖行礼,直起腰后,笑道:“下次拜访碧游宫,不会忘记带礼物了。”
柳柔吓了一大跳,作揖还礼后,笑哈哈,摆摆手,然后使了个眼色给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晓得的,晓得的,祠庙烧香嘛。”
崔东山一脸好奇。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后者立即带着先生离开蜃景城,先一路往南,到了那条云舟渡船,结果发现裴钱他们几个都已经在上边等着了,裴钱脸色古怪,见那大白鹅也在,就忍住没说啥。
崔东山笑嘻嘻,裴钱斜眼笑呵呵,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突然瞪大眼睛,转头骂道:“周肥兄你不仗义啊?!”
这个家伙竟然就在渡船上,极有可能,比预期更早就赶到了这条云舟上边,确定那场雨夜问剑没打生打死后,然后就鬼鬼祟祟跟在自己和先生附近,始终没露面。崔东山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玄机,肯定是这条云舟藏着一座极为隐蔽的山水阵法,自然不能让这位姜氏家主直接跨越半洲之地,但是绝对可以让姜尚真在离开云窟福地之后,一路更快北游。
比姜尚真的一片柳叶斩仙人,以及姜氏家主那些风流韵事更出名的,大概就只有此人的逃命本事了。当一个练气士,在金丹境的时候,就能够从高出自己一境甚至两境的敌人眼皮底下逃命,其实可以说明很多事情。而这位玉圭宗的“老宗主”,当年能够独自一人,肆意游走一洲山河,不断积攒战功,一直东逛荡西晃悠,出剑不停,始终安然无恙,蛮荒天下几大军帐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截杀都没有,更能说明姜尚真的神出鬼没,难缠到了某种境界。
同样是仙人境,而是崔东山的仙人境,极有含金量,却一样没能察觉到姜尚真的行踪。
姜尚真出现在渡船一处屋子的观景台,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在你们离开天宫寺没多久,我就赶到了那处战场废墟,崔老弟猜不到吧。见你们俩晃悠悠去了蜃景城,我就吃了颗定心丸,跑去寺庙里边烧香了,再陪着某位国公爷一起抄写经书,好家伙,我是一宿没合眼啊。”
申国公高适真,接连遇到陈平安,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挺不容易的,绝不比刘茂轻松半点。
崔东山笑道:“保护好我先生啊。”
姜尚真微微歪头,学那裴钱斜眼,埋怨道:“净说些废话,都快不像我认识的崔老弟了。”
裴钱看了眼那个姜老宗主,扯了扯嘴角。
崔东山一个箭步,跨上栏杆,身形一旋转,两只雪白大袖疯狂画圈,就此远游离去。
重返蜃景城,然后事了,就会携带一枚藏书印,去往那座百多年不曾踏足的中土神洲。
总算没忘记先丢出那个死鱼眼的小姑娘,孙春王。
孙春王离开崔东山的那座袖里乾坤后,依旧面无表情,直接就盘腿坐地,开始温养飞剑。
姜尚真来到陈平安身边,正色道:“看样子动静不小,那裴旻剑术,如何?”
先前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吓了姜尚真一大跳,“快来蜃景城这边,一起干死裴旻,首席供奉板上钉钉了”……
姜尚真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赶路。
想着只要打完这一架,老子就算铁了心不当那落魄山首席供奉,年轻山主还好意思不挽留?
只不过姜尚真没有想到自己会白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极高。”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受伤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对了,你们怎么不等我,就离开金璜府了?”
裴钱看了眼姜尚真。
姜尚真识趣走开,然后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心声,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客气个啥。
感觉那个年轻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姜尚真只好转头道:“保证不听就是了。”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屋子,裴钱落座后,聚音成线,说道:“师父,你猜我见到了哪位剑修?”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当年刺杀姚老将军的那位?眼眸长,嘴唇薄,长相比较……刻薄了。至于他的本命飞剑,如一般人的长剑差不多,比较古怪,剑光鲜红。”
裴钱叹了口气,“师父,你咋个就不能让人意外一次啊,哪怕假装猜不出来也好啊。”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不过很快笑了起来,“你能忍住没出拳,是对的。除此之外,师父很想再跟他正儿八经问剑一场。对了,过个一两年,我还会走趟桐叶洲,到时候带上你。”
裴钱使劲点头。
姜尚真在船头那边,轻轻点头,听闻此言,大为佩服。不愧是落魄山的大师姐,功力不减当年。
裴钱双臂搁放在桌上,小声说道:“师父,其实之所以没打起来,还有个原因,是大泉王朝的皇帝陛下,到了松针湖,金璜府郑府君收到了飞剑传信,不知怎的,郑府君都不讲究那官场忌讳了,主动问我们要不要去水府那边做客,因为那位水神娘娘在密信上,说她很想见一见我们呢。”
陈平安嗯了一声,“其实当年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郑府君和柳府君其实不用这么念旧。”
裴钱想了想,恍然点头道:“是啊,还是他们夫妇太客气了。那杯酒,咱们就先余着呗,”
姜尚真在船头那边,感慨不已,见风使舵墙头草,谁说的,站出来,他周首席到了落魄山,第一个不答应!
然后师徒二人,就此沉默。
裴钱突然怒道:“周肥?!”
姜尚真一溜烟跑到廊道门外,轻声道:“裴姑娘,有何吩咐?”
裴钱突然听到师父的心声言语,她与门外那个王八蛋说道:“没啥吩咐,就是到了落魄山,我一定鼎力支持你当那次席供奉,谁敢昧着良心反对此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姜尚真呆若木鸡。
陈平安笑着打开门。
姜尚真已经瞬间想出了七八种补救之法,所以胸有成竹,落座后,笑问道:“大师姐,咱们是喝茶,还是喝酒?”
裴钱却突然站起身,眼神诚挚,朝姜尚真抱拳告辞。
姜尚真在裴钱轻轻关上门后,转头对陈平安感慨道:“山主,你收了个好弟子,让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陈平安无奈道:“差不多就得了,裴钱不吃这一套。”
姜尚真依旧自顾自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裴钱眼光最好,小小年纪就能跟你一起远游两洲,能吃苦,又懂事。”
廊道那边,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倒吧,当年在桐叶洲这边,吃苦?我吃的板栗最多,八十多个呢……算了,记不清了。
陈平安走到窗口那边,忍着笑,轻声道:“周肥,咱们很快就又要见到陆老神仙了。”
姜尚真会心一笑,“山不转水转的,陆老神仙见着咱们俩,肯定乐坏了。”
————
落魄山。
今天的黑衣小姑娘,因为昨夜做了个好梦,心情贼好,所以难得跑到一条溪涧那边,解开小辫子,攒了些瓜子壳,趴在水边,脑袋探入溪水中,然后站起身,学那大白鹅的步伐,又学那裴钱的拳法,绷着小脸,然后呼喝一声,在一块块石头上,旋转飘荡,头发旋转,手里边的瓜子壳作那飞剑,嗖嗖嗖丢掷出去。
丢完了瓜子壳,打完收工,又是无敌手的一天嘞。
黑衣小姑娘一路飞奔回岸边,扛起金色小扁担,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去往山脚那边看大门。
如今小米粒一个人巡山的时候,除了雷打不动的路线,以及巡山之后的看大门等人回家,好第一个被她瞧见之外,小米粒还额外多出了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喜欢看门结束后,大半夜一路撒腿飞奔到霁色峰祖师堂那边,然后倒退而走,返回住处睡觉,也不是几天如此,而是这样大半年了。
今天在山脚,坐在小板凳上,看完大门,黑衣小姑娘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将小板凳放回原位后,就又跑去霁色峰。
等到小米粒倒退走到台阶那边的时候,蹲在那边发呆的陈灵均好奇问道:“小米粒,你到底弄啥咧?”
黑衣小姑娘腮帮鼓鼓,不说话,只是步步倒退而走。
陈灵均嗑着瓜子,“右护法,干啥锤子嘛,给我说道说道。”
小米粒咧嘴一笑,赶紧抿起嘴,然后继续一边倒退行走,一边嗓音闷闷道:“我在想着让光阴长河倒流嘞。你想啊,我以前巡山,都是每天往前走,日子就一天一天往前跑,对吧?那我要是每天都往后退,呵!我这么一说,你晓得为啥了么?然后你就又不晓得了吧,我每天巡山步子跨得多大,这会儿步子多小?都有大讲究哩。”
陈灵均愣了愣,笑问道:“有用不?”
黑衣小姑娘抬起持行山杖的那只手,挠了挠头,“我一个好像么啥大用哩。”
陈灵均收起瓜子,走到小米粒身边,“那我陪你?”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开心坏了,喊道:“景清景清景清景清!”
夜幕中,陈灵均陪着小米粒一直走到了竹楼那边。
小米粒将绿竹杖和金色小扁担都放在桌上,盘腿坐在那边,小声问道:“明儿还一起不?”
黑衣小姑娘挠挠头,嘿嘿笑了笑,大概是觉得景清不会答应了。
陈灵均点头道:“我喜欢睡懒觉,明儿你去门口喊我,记得多喊几声啊。”
小米粒喊了一连串的景清,然后趴在石桌上,皱着眉头,喃喃道:“好人山主是不是觉得咱们山上的右护法,么得啥用,有些丢人,所以就不乐意回家了啊。我想来想去,好人山主都很喜欢你们每个人啊。景清,如果你陪我再走几天,还是么得啥用,我就去哑巴湖了啊,说不定我一回家,好人山主也就跟着回家哩,对吧?”
一阵清风悄然拂过落魄山,然后一个温醇嗓音在小米粒身后响起,“我觉得不对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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