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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决裂(二)


陆温望着他,久久未语。

据《南凉通史》所载,武德末年,北弥铁蹄攻陷关山十三郡,薛灵安率军攻入西屏郡,屠戮城中四十万百姓。

文臣武将,人心惶惶,武德帝藏匿于贱民所居鹰笼,紫金宫中,惨叫声此起彼伏,灭国,只在一夕。

皇六子携其友,一人率五千羽林卫绕到北弥左翼,一人率五百锦衣卫抄至侧翼,截断北弥补给粮草。

因其将士卧床,守备不堪一击,一夜之间,局势突转,陆祁大获全胜,夺回西屏郡,以五千人力,歼灭数万众。

更是以雷霆之势,招兵买马,扩充防卫,借之北弥元气大伤,率军出击,仅仅两年,就收复了关山十三郡。

创造了历史上,唯一一次,近乎国破,却还能扭转乾坤的战役。

为表其功勋,特赐牌匾,先帝亲笔“国之柱石”四字。

史料从未提及,投毒邗江水之事。

四十万西屏郡百姓的死亡,被归结于,北弥铁蹄入城,行屠戮之举。

他也回望着她,勾了勾唇,掠过一抹淡而轻飘的笑意:

“怎么样,是不是,信念崩塌了?”

陆温迎向他的视线,眸光平平淡淡:”苏大人,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村口散步谣言的阿嬷。”

他微微一笑,合起折扇:

“自然,据我所知,你陆家家训,是以民为本,如今知晓你父亲是个口齿以民为本,实则名声大于民生的伪君子,一时难以接受,也是常事。”

陆温顿了顿,走上前,素白的裙角拂过因风折断,因雪所掩的几根枯枝。

只要他低下头,便能瞧见那灵动的轻雪,飘飘扬扬的垂落于她的发间,融化之际,似有润泽春水的味道。

他羽睫倾覆,不敢直视于她,才能将一腔柔情,换作防备。

陆温笑了笑,问:“如果你的身边,处处都是虎视眈眈的豺狼,他们用那双鲜红的双眼,都盯着你,都盼着要你死,你会怎么做?”

苏宛心尖一颤,指尖微蜷,低声道:“反击。”

陆温幽幽凉凉道:“那便是了,准你北弥派遣谍探,入西屏郡为官几载,使了几出反间计,三年内,酿出天爻谷惨祸,借此冤杀四将之三。”

“以致忠臣枉死,西境边将青黄不接,边塞烽火连天,却不许我爹爹,为自己的国家,凭死一击?”

她顿了顿,冷声讥讽:“这叫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宛辩道:“陆姑娘此言差矣,北弥之臣,从不杀北弥子民。”

陆温看着苏宛,唇角勾出蔑然一笑:“你方才还说,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你北弥一家,而南凉子民,亦为汉民,天下大同,本是一家。”

“既是一家,酿出天爻谷惨案时,就没想过南凉百姓亦为汉民了?”

“还是说,这套说辞,只是你来抨击,污蔑我爹爹的之语,轮到了你,就不作数了?”

苏宛只觉脑海乱极,涩然道:“我北弥,从未屠杀过自家百姓。”

陆温冷笑:“北弥盗者,匪者,也不杀?”

苏宛被她一噎,面色涨红,百口莫辩,一时哑口无言。

陆温无声一笑,转头,悠悠然行至一处酒肆,上了暖阁,珠帘一挑,落了座。

见苏宛紧跟而至,她拂去肩头轻雪:“苏大人请回吧,若要与我谈生意,只凭你,怕是不行。”

苏宛只觉喉间晦涩难言,只能干巴巴道:“若他来了,你便愿意接了这桩生意?”

陆温食指轻抵额头,面色苍白至极:“待他来了,再说。”

“可,陆姑娘若回一次头,便知道,他一直在。”

苏宛道。

陆温一怔,回过头,手中的茶杯倏然一坠,啪嗒一声,滚落于地,溅起一片水迹。

细雪霏霏,街道冷寂无人,他身着素衣,手持纸伞,珠帘因风微拂,冷冷脆响。

昏黄的烛火下,他神色漠然的望着她,好似与她,并不相识。

苏宛拱了拱手:“昭雪兄。”

她望见他的那一刻,世间犹如静止,雪不再落,雨不再下,花不再谢,潺潺流水凝结成霜。

所有的景象,都凝结为,那些被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一股足以撕碎之痛,如云雾翻涌,如浪涛滚滚,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暗示陆祁有不轨之心,和平年间,上书削减三军,增设副将,提议主将副将同权的,是他。

撺掇东宫,防备陆家,以致于东宫生出警惕,继而酿出天爻谷惨祸的,也是他。

连召外祖父回中都,以命换命,威迫裕丰帝,应了北弥之请,堂而皇之将陆衍送入北弥,也是他所谋划。

而她这个,因他家破人亡的低贱妓子,也要被他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作为夜宴司最边缘的鼹人。

利用美色,为太子一党,探听安王秘辛。

许是察觉她与旁人不同,不递消息,不尊他意,极难控制,便借以自己的容颜,待她处处温情,处处春意,将引诱做到了极处。

可惜,温情之下,是尸骸累累,是寒意森森。

她这样精明,通透的人,依旧被他所吸引,心甘情愿的走了他早已铺设好的路。

她垂下眼睫,微微扯了扯唇角:“百里元时,谢行湛,薛雅之,究竟哪一个,才是你的本名?”

他静静走到她面前,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本名谢行湛,字昭雪。”

陆温抬头望着他,无声的笑了笑:“所以,药圃,自幼流浪,幼时贫苦,都是你骗我的。”

他望向窗外冷寂的夜色,久久的沉默后,才开口:

“我从未骗过你,甚至,身负北弥血脉之事。”

她别开脸,神色隐在阴影处,是模糊不清的:

“你说,从第一眼起,心中就记挂着我,大约是什么时候。”

他答:“你七岁时,在洛河行宫。”

那时,他透过绛红纱帘,望见她乌鬓如云,满头碧翠,朱钗斜垂,一双鹿眸,清亮又明澈的样子。

他的心,就泛起无边涟漪,久难平静。

可惜,那时的他,将之心潮涌动,归结于陆女与他,有血仇之恨,他恨她,恨不得食其肉,剔其骨,扬其骨灰。

他入南后,流民也好,乞儿也罢,目光总是辗转在她身上。

她同陆祁向流离失所的灾民施粥时,他抬眼望她,那时,她是高贵的明珠,他是低贱的恶乞。

她将灵台种植的枣树,分发给流民地的乞儿时,他衣衫褴褛,仍要冲上前,第一个抢下果子,囫囵吞下,连枣核也忘了吐掉。

她往日出行,必是宝马香车,脚不沾地,指不染泥,他就跟着马车身后,轱辘轱辘跑起来。

仆人见他追车,随意施舍了他两块春饼,他囫囵吞下,又紧紧跟上前去。

陆温伸出手,接住窗外飞扬的剔透雪花,不过一瞬,便融于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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