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留白转头看了陈屠一眼,他也是不能理解。
“他叫胡铁匠,我们一般叫他胡老三。”陈屠淡淡的笑了笑,他此时的笑容里才有了底气,到了这种时候,他才第一次觉得面对顾留白占了上风,随着那四名持弩者的倒下,他感到消失了一夜的自信正迅速回到自己的体内。
顾留白微微一笑。
他自然能够理解陈屠为何有这样的情绪,这就像大唐的状元郎到了一个偏僻小村里发现自己写诗作赋还不如田间偶遇的一个少年。
阴山一窝蜂这些人,绝对是吃这行饭的人里面的状元。
这些人的手段,倒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那四名持弩者倒下之后,便再无声息,鲜血不断的从他们的背上流淌出来,散发着热气。
被陈屠称为胡老三的老人缓缓垂下双手,挺直身体,一时也没有什么动作。
他身穿着一件宽袖的棉袍,身体怕冷般微微瑟缩,有雪块从他身上不断的洒落。
冥柏坡重归静寂,似乎就连那些骡马都感到了异样的气息,齐齐禁声。
一个身穿着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从不远处的营帐中走了出来,腰间挂着一柄青色剑鞘的长剑,此人面容说不出的刚毅,脸上的线条就像是用刀锋雕刻出的一样。
强者之间自有感应,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舒尔翰心中便生出很不舒服的感觉。
身穿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并未抬眼看向高处的顾留白和舒尔翰等人,只是面色极为冷漠的看着被陈屠称为胡老三的老人,寒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这胡老三显得有些木讷,说了两个字之后又停顿了一会,才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陈屠倒像是兴奋了起来,居高临下冲着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喊了起来,“喂,兄台是否姓何?”
中年男子骤然抬首,“我乃何凤林,你知道我的名号,你是唐人,看来是故意为敌了?”
陈屠躬身行了一礼,认真道:“身不由己,各自争命,大水难免冲了龙王庙。”
那自称何凤林的青袍男子冷笑了一声,眼中的凶光却是消失了不少。
只是再看向那两名身穿黑甲的人时,他心中却是纠结起来。
之前想着先行击杀火飞龙,先彻底断了这两人的后路,但眼下在冥柏坡外的伏兵都已被人解决,对方似乎也不必设法突围逃窜,高处的箭手又反过来被射杀了,春风楼地势又高,对他们极为不利。
他这一犹豫,舒尔翰都看出了门道,这名突厥武士冷笑了一声,道:“军师,这群人是专门冲我们两个来的。”
“你们可得好好活着,要是死了,你们的人可饶不了我们。”陈屠呵呵一笑。
柳暮雨只是微垂着头轻声问道:“这何凤林什么来路?”
“沙洲的一个校尉。”陈屠道:“兰陵东海剑派的弟子,昨夜有人认出了他的佩剑和身法。”
“从沙洲调过来的人?”顾留白若有所思。
“唐人办事,刀剑无眼,但请不相干的人往南崖斜坡避一避。”何凤林顷刻间也打定了主意,厉声大喝。
整个冥柏坡顿时动了。
一片死寂的营区里顿时窜出一道道人影,一脚深一脚浅的拼命往南边赶。
这是清场了。
那四具神臂弩和那四名弩手的架势,这条道上只有傻子才看不出这是大唐边军的精锐!
这何凤林不怒自威的架势,那一身连骡马都吓得住的煞气,不知是在战场上砍了多少人头和战马才养成的,这种人绝对不在乎手底下多几条人命。
营区里面有一些人的动作很慢,这些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冬日里靠在墙脚晒太阳的懒汉起身一样缓慢,但这种慢在这种时候却反而让舒尔翰这种人都感到了压力。
在战场上,如果目标一时跑不掉,那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根本不需要快,缓慢的包围挤压是最好的选择。
尤其在这种高处被对方的厉害箭师占据的时候,那么依靠掩体和盾牌缓慢推进,对于久经沙场的战士而言,便更不容易被直接射杀。
但舒尔翰这种人更为在意的是这些人的气质和默契。
行军打仗,如果一名将领手下的士兵根本不需要这名将领的什么言语,便能很好的领会他的意图,并坚决的贯彻,那这一定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尤其对方在已经死了不少人的情况之下,还能拥有这样淡定的气质,那这支队伍一定很可怕。
这个时候已经有三个人朝着胡老三走了过去。
这三个人都是从何凤林身侧不远处的营帐里走出,三个人身穿的是最寻常不过的羊皮长袄子,但满脸胡须、高目深鼻、头包白巾,一看就不是唐人。
这三个人居中者手持一面方盾,两侧的人都是手持一柄雪亮的弯刀,三个人朝着胡老三缓慢前行,看态势是只要胡老三稍有动作,两侧的人就会同时躲到中间那人的身后。
不过那胡老三也只是缓步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西边道口那胡服劲装的中年剑客附近,这才停下了脚步。
而这三人也随即停了下来,和胡老三以及这中年剑客隔了数十步的距离,也只是保持警戒,并不上前厮杀。
一道白影出现在山道上。
阴十娘。
在这种地方,女子本来就引人注意,尤其此时人潮朝着南边涌去,她这单独走下山道,朝着何凤林所在的营区走去的身影,自然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昨夜这支商队一共来了七十多人,此时那营区周围慢悠悠走出来的至少有四十多个。
一个人独挡四十多名唐军精锐?舒尔翰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
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唐人的骄傲。
阴十娘走到了营区外的主道上,看着何凤林,异常简单的说道:“你若是能用剑胜我,我们便不插手你们的事情。”
何凤林微眯起眼睛,还未等他开口,一侧已经有人傲然应声道:“你也用剑?”
出声者迅速闯入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身穿浅青色圆领袍服,黑色长靴,左手握着一柄竹鞘长剑。
这柄长剑的竹制剑鞘油润至极,呈现深紫色,上面有天然的黄色斑点,如同金色的星星。
只是看了一眼这人的剑鞘,阴十娘便淡淡说道:“你姓邱?”
这名年轻男子微微皱眉,道:“我叫邱白羽。”
阴十娘道:“邱灵蕴是你什么人?”
邱白羽微微一怔,也不遮掩,道:“是我三叔。”
阴十娘道:“那他的浮云四剑应该不会传给你,你不必对我出剑了。”
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意思。
邱白羽的眉梢像两柄小剑缓缓挑起,他抬起头,面上闪烁着寒光,“我十七岁出关,第一次杀人时手抖过,但从来没有怕过,我也未曾听说一定要靠某些剑招才能杀人。”
阴十娘似是有些赞同,她缓缓点了点头,问道:“你到关外几年了?”
邱白羽觉得此时多言皆是废话,但直觉对方可能和自己师门有些渊源,这才耐着性子应声道:“已是第六年。”
阴十娘又点了点头,道:“再过七年,你剑术应有所成就,你现在就想要对我出剑,自己可想清楚了?”
大唐的年轻剑师自然都很骄傲,先前邱白羽只觉得对方看轻自己,心中只是愤怒,但听到对方竟然如此口气,他心中的怒意却反而尽数消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阴十娘躬身行了一礼,道:“请赐教。”
接着他开始动步,一脸肃穆。
“可恶的唐人的骄傲啊。”舒尔翰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心中叹了口气。
唐人在关外打仗,从来都是诡计多端,不存在这种单人叫阵公平比刀比剑的打法,但唐人自己交手,却偏偏就会这样。
但这种看似愚蠢的骄傲和礼数,却偏偏又让人着迷,让人嫉妒。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大唐之所以成为大唐的一种独特气质。
邱白羽的身后出现了一排很深的脚印。
他走得很稳,脚下似乎很用力,但整个身体却显得越来越轻,整个人也似乎越来越放松,就像是要变成一片白云漂浮起来。
阴十娘一动不动,给任何人的感觉似乎是要等这个年轻的剑师走到身前来,然而在下一刻,宛如奔雷绽放,她整个人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掠了出去。
她和邱白羽之间至少隔了二十步的距离,但随着破空声响起,这二十步的距离似乎直接就已经消失。
一道在阳光下极为夺目的剑光出现在她的手中,从上至下,毫无花巧的朝着邱白羽迎头斩下。
邱白羽的神色极为平静,他手中的剑鞘就像是突然活了一样往前飞出,击向阴十娘的面目,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剑并不阻挡这道如奔雷袭来的剑光,而是无比狠辣的直刺阴十娘的心脉。
你要斩掉我的头颅可以,但我也得给你捅个致命的窟窿。
这并不是浮云剑派的剑法,而是他在关外第五年,在天山脚下看见一群蝗虫振翅而起时,所领悟的剑招。
飞蝗振翅而起,那一瞬间的起势靠的并非是双翅,而是一对后足的弹动。
他这一剑,重点不在剑鞘,也不在手中的剑,而在于身法,在于和蝗虫一样依靠双足发力,瞬间起势,他的腰腹和腿部的肌肉骤紧骤放,整个身体就像是变成了一根机簧,猛烈地将手臂和剑弹了出去!
他体内的真气猛烈行走,脚下甚至出现了一道道白色的云气,云气冲击冰雪,如无数蝗虫振翅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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